四月初，一切仿佛如此平静，又仿佛波涛汹涌，应天府内人人自危，大名府内惶惶不安，河南府内商人不敢落马，开封府内众马只可齐喑，宫墙内杨戬蒙蔽天听，宫墙外六贼握持朝政，此刻开始正式进入北宋末年。
书房窗棂透出一点橘黄。范正鸿坐在案前，眉心刻着一道深沟——高俅诸人党羽的折子、边关粮草的调拨、梁山发展的细务，全在案头叠成小山。他手里握着朱笔，却半晌没落，只觉太阳穴一跳一跳，像被无形的绳索勒紧。
门轴“吱呀”一声，赵持盈端着一只黑漆托盘进来，上面不是参汤，只是一小坛梨花酿，并一碟新蒸的玉露糕。她反手把门闩插了，将托盘放在案角，又搬了张绣墩，挨着他坐下。
范正鸿抬眼，勉强笑了笑：“你先睡，我看完这叠就回房。”
赵持盈没应，只伸手把折子一本本合上，像收捡散落的书页。合到最底一本时，她忽然抬臂，绕过他后颈，指尖按在他颈侧凸起的筋上——微微一压，再缓缓打圈。力道不大，却准准切在酸脉上。
范正鸿呼吸一滞，朱笔“嗒”地落在纸上，溅出一朵小红梅。
“肩颈僵得像铁枪，”她声音低而柔，“枪若不回火，会炸膛；人若不回火，也会炸心。”
说着，她起身绕到他背后，双手同时滑到他肩井穴，指腹贴着皮肉，慢慢加压，再顺着肩胛骨一路推到臂弯。每推一寸，便停一停，像把积在经络里的沉沙，一点点逼出来。屋里静得能听见雪粒敲窗的细响。
范正鸿闭上眼，肩背先是绷直，而后一寸寸松下去。良久，他低低叹了口气，像把一整日的燥火都吐出来。
赵持盈却不停手，左手继续按着他的肩，右手拎起梨花酿，以小盏斟了半杯，递到他唇边：“梨花最解燥，酿又最软人。你且当它是‘回火’的药引。”
范正鸿就着她手喝了，酒液温温地滑过喉咙，带着早春的花气。他忽然侧头，把额头抵在她腕内侧，声音沙哑：“持盈，我若真有一天扛不住……”
“那便换我扛。”赵持盈截断他，把空盏放回案上，转而捧起他的脸，指腹按在他眉心那道沟上，轻轻来回熨平，“我力气小，扛得短，但足够让你喘一口气。——你喘上了，再扛回去，我们就两不欠。”
她说到这里，忽然踮脚，低头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眉心，像两块烧红的铁，瞬间冷却相贴。两人呼吸交缠，雪声在窗外，心跳在胸腔。
“还记得你在相国寺说的？”她轻声道，“你说神佛不如怀中这人真实。此刻——”她握住他手，按到自己心口，“这真实的心跳，就是给你回火的‘水’。你握着它，再硬的铁，也不会崩口。”
掌心之下，她心跳稳而清晰，像一面小鼓，咚咚，咚咚。范正鸿手指微颤，慢慢收拢，仿佛真的把那点温度攥进血脉。他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血丝未散，却有了光。
“好，”他低笑一声，“我便借你这口‘水’。”
赵持盈也笑，拉着他起身，把案上折子统统拢到一边，又将狐裘解下，铺在地上——雪色狐毛摊成一方小小暖毡。她按他坐下，自己背对他，坐在他两腿之间，靠着他胸膛，拉过他双臂环在自己腰间。
“今日不议铁马，不论刀枪。”她偏头，唇瓣擦过他耳廓，“只论风雪与梨花酿。——你抱紧我，就当抱紧一坛回火水，让铁慢慢沉，让火慢慢熄。”
范正鸿喉结滚动，手臂收拢，真的把头埋进她颈窝。狐裘柔软，带着她体温，像雪里生出一堆安静的火。窗外细雪仍飘，却再落不到他肩上。
半晌，他声音低低地散在她发丝里：“持盈，谢谢你。”
赵持盈没回头，只伸手向后，摸了摸他的鬓角，像在安抚一头倦极的鹰。
“铁要回火，人要回家。——我在，家就在。”
雨声渐密，屋中一灯如豆。两道影子叠在狐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