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江南春天，总带着洗不尽的潮湿。雨刚停了半日，阳光就迫不及待地从云缝里钻出来，斜斜地照在青石板路上，把积水映得发亮。苏州平江路深处，一座青砖灰瓦的老宅正在翻新——这是伊里布之子逃难来江南后买下的院子，如今主人早已过世，院子空置了十余年，成了村里的公有财产，村干部商量着改成村小学，便雇了几个工人来修缮。
阿福扛着梯子走在最前面，他是附近村里的泥瓦匠，二十出头的年纪，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实。跨进老宅门槛时，他忍不住停了停——院子里的石榴树枯了半截，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墙角的青苔爬得老高，连木门上的铜环都生了厚厚的绿锈，风一吹，门轴“吱呀”响，像老人在叹气。
“阿福，别愣着，先去修屋顶！”工头老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手里的烟袋锅子在门框上磕了磕，“梁上的木头发霉了，得赶紧换，不然雨季一到又要漏雨。”
阿福应了声，扛起梯子搭在屋檐下，手脚麻利地爬了上去。屋顶的瓦片大多已经松动，踩上去“咔嚓”响，积了十几年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迷得他睁不开眼。他掏出随身的抹布擦了擦眼睛，刚要伸手去掀松动的瓦片，目光却被房梁内侧的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吸引了——那是个半旧的木箱，被几根麻绳牢牢绑在梁上，箱子表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边角处的木板已经有些腐朽，露出里面的深色衬布。
“老李叔，梁上有个箱子！”阿福的声音带着几分兴奋，伸手想去够，手指刚碰到木箱，就感觉到一阵冰凉——箱子是樟木做的，虽然过了这么多年，还隐约能闻到淡淡的樟木香气，想来当年是特意选了防潮的料子。
老李听见喊声，也搭着梯子爬了上来，眯着眼睛瞅了瞅：“这老宅子的梁上怎么会有箱子？莫不是以前主人藏的宝贝？”他让阿福小心点，别把箱子弄掉下去，自己则伸手解开了麻绳。麻绳早就脆了，一扯就断，阿福双手捧着木箱，慢慢从梁上递了下去，底下的工人赶紧接住，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几个工人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擦掉箱子上的灰。木箱不大，也就两尺来长，一尺来宽，锁扣早就锈死了，老李找了根铁棍，用力一撬，“咔嗒”一声，锁扣断了。他掀开箱盖的瞬间，所有人都静了静——箱子里铺着一层深蓝色的绸缎，绸缎已经泛白，却还完好，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支翡翠翎管。
那翎管约莫七寸长，通体是浓郁的碧色，像雨后的青山被揉进了玉石里，没有一丝杂色。顶部嵌着一圈赤金扣，只是金扣边缘有些残缺，像是被什么东西熔过一块，露出里面的玉质。阳光落在翎管上，碧色的玉料泛着温润的光，连箱子里的霉味都仿佛被这抹绿冲淡了。
“这…这是啥玩意儿？”阿福伸手想去摸，被老李一把拦住了：“别瞎碰！看这料子，怕是老物件，说不定是文物。”老李年轻时在城里当过学徒，见过些世面，“这翡翠一看就不是普通货，还有这金扣，以前只有当官的才用得起吧？”
村干部闻讯赶来，看到翎管也吃了一惊，赶紧让人把箱子和翎管小心收好，送到了县里的文化馆。文化馆的工作人员不敢怠慢，又层层上报，最终送到了苏州博物馆。
那时的苏州博物馆还在拙政园西侧的旧馆里，老周刚到博物馆工作没多久，负责文物保管。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1949年5月28日，天气晴好，他正在整理刚接收的一批民国瓷器，馆长突然抱着一个樟木箱子走进来，语气急促：“老周，快来看看这个，刚从乡下送来的，说是在老宅梁上发现的。”
老周放下手里的软布，快步走过去。馆长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那支翡翠翎管躺在蓝绸上，碧色夺目，老周的呼吸一下子顿住了——他在文物鉴定的书籍里见过类似的物件，那是清代的翡翠翎管，是武官的配饰，看这玉料和制式，绝不是普通官员能用的。
他戴上白手套，轻轻拿起翎管，指尖传来玉石的冰凉触感，细腻温润，没有一点粗糙感。他对着窗户的光仔细看，玉料内部没有一丝棉絮，纯净得像一汪碧水，顶部的赤金扣虽然残缺，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工艺。“这是乾隆造办处的活儿！”老周的声音有些激动，“你看这玉料的选料，还有这金扣的嵌法，都是宫廷造办处的手艺，应该是从一品武官用的。”
馆长凑过来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没错，这可是件宝贝。你赶紧登记入库，好好保管，以后有机会请专家来好好鉴定一下，看看能不能查出它的来历。”
老周应了声，找来专门的锦盒，在里面铺了软绒布，把翎管小心地放进去，又在登记本上仔细记录：“1949年5月28日，接收清代翡翠翎管一支，来源苏州平江路老宅梁上，特征：碧色翡翠，顶部嵌赤金扣（残），疑似乾隆造办处制。”
接下来的十几年里，这支翎管就静静地躺在博物馆的库房里。老周每天都会去库房巡查，每次经过存放翎管的柜子，都会停下来看一眼——他总觉得这支翎管不一般，那抹碧色里仿佛藏着故事，尤其是那残缺的金扣，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有时候他会戴上手套，轻轻拿起翎管，指尖摩挲着残扣的边缘，心里忍不住猜测：当年它的主人是谁？为什么要把它藏在梁上？这金扣又是怎么残缺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周从年轻的小伙子变成了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博物馆里的文物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这支翡翠翎管，依旧静静地躺在锦盒里，等着有人读懂它的故事。
直到1966年的夏天，平静被彻底打破了。
那天早上，老周像往常一样去博物馆上班，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群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举着标语冲了进来，嘴里喊着“破四旧，立四新”的口号，手里的铁棍在展柜上敲得“砰砰”响。老周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知道，“破四旧”的风刮到博物馆来了。
“把这些封建糟粕都砸了！”一个年轻人喊道，手里的铁棍朝着展柜里的一件清代瓷瓶砸去，“哗啦”一声，瓷瓶碎成了一地碎片。老周冲过去想拦，却被几个年轻人推开，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看着那些珍贵的文物被一一砸毁，心疼得像被刀割一样，突然想起了库房里的翡翠翎管——那可是乾隆造办处的宝贝，要是被他们发现，肯定会被砸得粉碎。
不行，绝不能让他们毁了这支翎管！
老周爬起来，趁着混乱，偷偷溜进了库房。库房的门没锁，他冲进去，直奔存放翎管的柜子，打开柜门，拿出锦盒，紧紧抱在怀里。他环顾四周，库房里的文物还没被破坏，但外面的喊叫声越来越近，他必须赶紧把翎管藏起来。
老周抱着锦盒，快步走到博物馆的后院。后院里有一棵老槐树，已经有上百年的树龄了，枝繁叶茂，树干粗壮。他以前常在这里乘凉，知道老槐树根部有一块松动的泥土，下面的土很松软，适合埋藏东西。
他蹲在老槐树下，从口袋里掏出平时修文物用的小铲子，飞快地挖了起来。泥土很湿，一铲下去就能挖起一大块，不一会儿就挖了一个两尺深的坑。他打开锦盒，拿出翎管，又从库房里抱来一床旧棉被，把翎管小心翼翼地裹在棉被里，然后放进坑里，再慢慢地把土填回去，用脚踩实，确保看不出一点痕迹。
做完这一切，老周才松了口气，靠在老槐树上，大口地喘着气。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浸湿了胸前的衣服，怀里的锦盒还带着翎管的冰凉触感。他抬头看了看老槐树的枝叶，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洒在地上，像撒了一层碎银。
“翎管啊翎管，委屈你了，先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吧。”老周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等这阵风头过了，等太平日子来了，我再把你挖出来，好好地放在展柜里，让所有人都看看你的样子。”
外面的喊叫声还在继续，老周擦干脸上的汗水，把锦盒藏在怀里，悄悄回到了前院。他看到那些年轻人还在砸文物，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却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祈祷着这场灾难能早点过去，祈祷着老槐树下的翎管能平安无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博物馆里的很多文物都被砸毁了，老周也被下放到乡下劳动，只有每个月回城里办事时，才能偷偷去博物馆的后院看看那棵老槐树。他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看着老槐树的枝叶在风中摇晃，心里默默地念叨：翎管，你一定要好好的，等着我回来。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老周终于得到批准，回到博物馆整理残存的文物。他第一时间就冲到了后院，直奔老槐树下。当他看到那棵老槐树时，一下子愣住了——在他去年埋翎管的地方，竟然长出了一株嫩绿的新芽，小小的叶子在阳光下舒展着，生机勃勃，像是从泥土里钻出来的希望。
老周蹲下来，轻轻抚摸着那株新芽，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他想起了去年埋翎管时的情景，想起了那支碧色的翡翠翎管，想起了自己对它的承诺。他笑着说：“翎管，你看，春天来了，太平日子也快到了。你果然有灵，知道要等这一天。”
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洒在新芽上，也洒在老周的脸上。他知道，这支翡翠翎管还要在地下待一段时间，但他相信，总有一天，它会重见天日，会被好好地珍藏起来，会让所有人都看到它的碧色光芒，听到它藏在岁月里的故事——那些关于责任、关于担当、关于守护的故事，那些藏在残缺里的初心。
而老周不知道的是，几十年后，会有一个叫沈砚的人，带着对文物的敬畏和理解，来到这座博物馆，会一眼认出这支翎管的价值，会把它带回拾遗斋，等着一个真正懂它的人，来续写它的故事。
风轻轻吹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着老周的期待，也像是在诉说着这支翡翠翎管的漫长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