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顺着拾遗斋的屋檐往下淌，像扯不断的银线，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裹着潮湿的风，从半开的门缝里钻进来，和店内的檀香混在一起，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宁。苏砚秋站在门口，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发梢滴下的水珠落在素色棉麻门帘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她攥着怀里的翡翠残件，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那残件的棱角硌着掌心，像在提醒她犯下的错。
“檐下有毛巾。”柜台后的男人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温水漫过心尖，冲散了几分她心头的慌乱。苏砚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门旁的木钩上挂着一条靛蓝色粗布毛巾，边角绣着极小的云纹，针脚细密，像是用了好些年，却洗得干干净净。
她走过去取下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和脸上的水，棉质的触感很软，带着阳光晒过的淡香，和她工作室里常年不散的松节油味截然不同。等她转过身，才敢仔细打量这间屋子——店里比她想象中要大些，沿墙摆着深色的木架，架上错落放着些瓷器、铜器，大多蒙着一层薄尘，却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正中央的柜台是整块红木做的，木纹里浸着岁月的光泽，柜台后只亮着一盏小小的琉璃灯，暖黄色的光刚好落在男人手边的托盘上。
男人还坐在原来的位置，腰背挺得很直，手里握着一块白色的软布，正低头擦拭着什么。他穿的素色棉麻衫料子很薄，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浅灰色的毛边，左手腕上的老紫檀佛珠垂在小臂上，每颗珠子都被盘得油亮，泛着深褐色的光。苏砚秋注意到，他擦东西的动作很慢，指尖落在器物上时轻得像怕碰碎了时光，连呼吸都放得极缓，仿佛眼前的不是一件古董，而是一位需要细语交谈的故人。
“我……”苏砚秋张了张嘴，喉咙里还带着刚才淋雨的干涩，“我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找东西的。”她越说越乱，最后干脆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翡翠残件，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的绒布上。残件上的裂痕在灯光下格外明显，边缘的玉粉还没清理干净，像蒙了一层细沙。
男人的目光落在残件上，没说话，只是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苏砚秋这才看清他的眼睛——瞳孔是很深的黑色，像浸在墨里的黑曜石，没有太多情绪，却能让人莫名地平静下来。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回那残件上，指尖轻轻碰了碰残件的裂痕，动作轻得像触碰易碎的蝶翼。
“乾隆造办处的工，碧玺种翡翠，从一品武官的翎管。”他开口时，指尖还停在残件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崩口在顶部，是金刚砂抛光时力道没控住，蹭掉了一块。”
苏砚秋猛地睁大了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说得分毫不差。连她工作室里的老学徒都要对着残件看半天，才能认出是乾隆造办处的制式，可这个男人只扫了一眼，连失误的原因都说得清清楚楚。她张了张嘴，想问他怎么知道，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急切的恳求：“您认识这翎管？那您知道……哪里能找到相似的吗？我爷爷住院了，他就惦记着这东西，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要融进空气里。想起爷爷在抢救室里念叨“翎管要完整”的样子，鼻尖又开始发酸。男人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没再追问，只是伸出手指，指了指柜台内侧的一个托盘：“那里有块东西，或许你会想看看。”
苏砚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个墨绿色的绒布托盘，放在柜台最里面，被一盏小灯照着，托盘中央卧着一支完整的翡翠翎管。她的呼吸瞬间顿住，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两步，直到凑到柜台前，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翎管通体是纯净的碧绿色，没有一丝杂色，像把一汪春水凝在了里面，顶部嵌着一圈赤金扣，金扣的边缘打磨得极光滑，泛着暖融融的光。更让她震惊的是，翎管靠近底部的位置，有一道极浅的纹路，和她手里残件上的纹理完全吻合，就像……就像这两支翎管本是一对。
“这……这是……”苏砚秋的声音有些发颤，她伸出手，指尖悬在翎管上方，却不敢轻易触碰——刚才在雨里看到的幻境还清晰地在脑海里晃，此刻再看这支翎管，总觉得它不是冰冷的玉料，而是藏着什么故事。
“你可以碰它。”男人的声音适时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苏砚秋深吸一口气，指尖终于落在了翎管上——冰凉的玉料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比她手里的残件更温润，像是吸足了岁月的气息。就在她的指尖完全贴上翎管的瞬间，一股奇异的电流突然窜过手臂，她的眼前猛地一黑，紧接着，无数画面像潮水般涌了进来。
她仿佛站在一片漫天飞雪的城楼上，寒风刮得脸颊生疼，耳边是士兵们整齐的呼吸声，盔甲上的铜片在风雪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城楼下隐约能看到叛军的篝火，像鬼火一样在黑暗里闪烁。她身前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清代的武官服，顶戴花翎在风雪里微微晃动，他手里攥着一支翡翠翎管，正是她此刻触碰的这一支。
“将军，粮草只够三天了，叛军又在增兵，不如……我们弃城吧？”副将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长枪拄在雪地里，枪尖上凝着冰碴。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城下的黑暗，手指摩挲着翎管上的赤金扣，声音沉得像城墙上的青砖：“弃城？城里有三万百姓，我们弃了他们，谁来护着？”他顿了顿，将翎管塞进副将手里，指腹划过金扣的边缘，“这翎管是陛下赐的，从一品的身份，不是让我们用来保命的，是让我们守住这城，守住城里的人。”
副将攥着翎管，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可将军，没有粮草，我们守不住啊！”
“守不住也要守。”男人转过身，苏砚秋终于看清他的脸——眉眼刚毅，下颌线绷得很紧，眼底却藏着温柔，“去把我的玉佩和这翎管上的金扣融了，换粮食给士兵和百姓。告诉大家，只要我伊勒图还在，就绝不会让叛军踏进城一步。”
“将军！这翎管是您的荣耀啊！”副将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荣耀不是戴在身上的，是刻在心里的。”伊勒图拍了拍副将的肩膀，风雪落在他的官帽上，瞬间就化了，“守住这城，比戴这翎子重要。要是守不住，这翎管我宁可融了，也不留给叛军！”
画面到这里突然碎了，像被风吹散的雪片。苏砚秋猛地晃了晃头，眼前的黑暗褪去，又回到了拾遗斋的柜台前。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手还僵在半空中，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翎管的冰凉，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风雪呼啸的声音，还有伊勒图那句“守住这城，比戴这翎子重要”。
“您……您看到了？”男人的声音拉回了她的神思。苏砚秋抬起头，看到他正看着自己，眼底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看到了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力点头。
男人将那支翡翠翎管从托盘里拿出来，轻轻放在柜台上，推向她面前。灯光落在翎管上，碧色的玉料泛着柔和的光，顶部的赤金扣在光线下闪着暖光，刚才幻境里伊勒图的手指似乎还停留在那金扣上。苏砚秋伸手碰了碰金扣，发现扣沿有一道极浅的磨痕，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磨痕的形状，竟和她怀里残件上的崩口隐隐相合。
“这翎管……和我弄坏的那支，是一对？”苏砚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
男人摇了摇头，指尖落在翎管的磨痕上：“不是一对，是一支。”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苏砚秋怀里的残件，“你手里的，是它当年被融了金扣后，不慎崩掉的一块。后来被人捡到，辗转到了你爷爷手里。”
苏砚秋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她连忙将怀里的残件拿出来，放在那支完整的翎管旁边。果然，残件的崩口和翎管的磨痕严丝合缝，就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她看着这两块翡翠，突然想起爷爷住院前，曾拿着残件对她说：“这玉料是老物件，当年你太爷爷从江南带回来的，说是有灵性，能护着咱们家。”那时她只当是爷爷的老糊涂话，可现在看着眼前的翎管，看着指尖残留的幻境触感，她突然不敢确定了。
“它为什么会在这里？”苏砚秋抬起头，看向柜台后的男人，“您是谁？您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它的事？”
男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拿起刚才擦拭翎管的软布，轻轻拂去柜台上的浮尘，动作依旧缓慢而轻柔。“你叫苏砚秋，‘砚秋堂’的第三代传人，你爷爷叫苏景明，二十年前在江南博物馆做过文物修复，对吧？”他突然开口，说出的话却让苏砚秋浑身一震。
她从未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更没提过爷爷的事。可这个男人却像早就认识她一样，将她的底细说得一清二楚。苏砚秋攥紧了手里的残件，指尖的冰凉让她稍微冷静了些：“您到底是谁？”
“我叫沈砚，是这家拾遗斋的主人。”他终于报上名字，指尖捻着那串紫檀佛珠，珠子碰撞的声音很轻，“至于我为什么知道这些……”他看了一眼柜台上的翡翠翎管，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是它告诉我的。每一件古物都有自己的故事，只要你愿意听，它就会说给你听。”
苏砚秋愣住了，她看着那支翡翠翎管，碧色的玉料在灯光下泛着光，仿佛真的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她想起刚才幻境里伊勒图的样子，想起他融掉金扣换粮食的决绝，想起他说“荣耀是刻在心里的”——这些画面清晰得仿佛她亲身经历过一样，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触碰了这支翎管。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刚好落在那支翡翠翎管上。碧色的玉料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通透，里面似乎有细碎的光点在流动，像藏着一整个星空。苏砚秋看着这支翎管，又看了看手里的残件，突然觉得眼眶发热——爷爷念叨的“完整”，或许从来都不是指玉料的完好，而是指这翎管背后的故事，是那份“守住责任”的初心。
沈砚看着她的神情，轻轻将那支翡翠翎管往她面前又推了推：“它等了你很久了。”
苏砚秋伸出手，指尖再次触碰那支翎管，这一次没有幻境，只有玉料的冰凉和温润。她攥着翎管，感觉心里的慌乱和自责像被雨水冲刷过一样，渐渐淡了下去。她知道，爷爷还在医院等着她，李老板的翎管还需要修复，但此刻，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恐惧——因为她终于明白，她要修复的不只是那支破碎的翡翠翎管，还有自己那颗怕犯错、怕辜负的初心。
窗外的灯笼还在轻轻摇晃，暖黄的光落在苏砚秋的脸上，也落在那支翡翠翎管上。她抬起头，看向沈砚，轻声说：“您能……给我讲讲它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