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宣德十年的秋意，是被太仓港的咸风裹着寒意来的。王氏站在码头最东头的那块青灰色礁石上，裙裾被风掀得猎猎作响，怀里的木盒贴在胸口，像揣着一团温凉的月光——里面躺着李海生留给她的宝船模型，船底的航线刻痕里还嵌着三年前太仓港的细沙。
码头的渔民们早就熟悉了这个身影。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王氏就会提着竹篮来，篮里装着绒布、针线和一块温热的桂花糕，那是她按李海生生前的喜好做的，甜里带着点桂花的清苦。她会找块干净的礁石坐下，先把绒布铺展开，小心翼翼地取出模型，手指顺着船底的航线一遍遍摩挲，从“太仓”到“占城”，再到“古里”，每一个港口的名字都被她念得轻柔，像在和远行的丈夫说悄悄话。
“王氏嫂子，今日风大，早些回去吧。”卖鱼干的张婶挑着担子经过，忍不住停下脚步。她看着王氏单薄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半年前，一个波斯商人带来了李海生的消息，那封被海水浸得发皱的信上，字迹模糊得几乎看不清，只有末尾那个用朱砂画的“归”字，像一滴凝固的血，刺得人眼睛疼。商人口中说，李海生在古里国染了急病，临终前还攥着一块要送给妻子的红宝石，念叨着“沿着航线回家”。
王氏听到声音，缓缓回过头，脸上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那笑意却没抵达眼底：“张婶，我再等会儿。海生说过，他会循着船底的航线回来，说不定今天就到了。”她举起模型，让阳光照在帆布上的“太仓”二字，金线虽然褪色，却依旧泛着细碎的光，“你看，这帆还好好的，他肯定能看见。”
张婶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王氏眼里的执拗堵了回去。这些年，码头的女人都知道，王氏心里的那艘船，从来没停过航。
日子就这么在潮起潮落中一天天过去。王氏的竹篮里，桂花糕换了一茬又一茬，绒布被摩挲得发亮，模型的船舷上，被她补了又补的帆布，针脚细密得像海面上的波纹。有一次，几个孩童在码头追逐打闹，不小心撞了她一下，模型险些从手里滑落。王氏瞬间变了脸色，紧紧把模型护在怀里，像护着自己的性命，直到确认船身完好无损，才蹲在地上，对着模型小声道歉：“海生，对不起，差点让你受了惊。”
那年冬天，太仓下了场罕见的大雪。一夜之间，码头的礁石、栈桥都被裹上了厚厚的白，连海水都像是被冻住了似的，泛着冷冽的光。王氏依旧按时出门，只是身上多裹了件李海生留下的褐色棉袍，棉袍的袖口已经磨破了边，却被她洗得干干净净。
走到半路，脚下的积雪突然打滑，王氏身子一歪，重重摔在雪地里。木盒从怀里滚了出去，“啪”的一声摔开，宝船模型掉在雪地上，桅杆断了一根，帆布也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金线像断了的琴弦，垂在雪地里。
王氏的心猛地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跟着桅杆一起断了。她顾不上拍掉身上的雪，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小心翼翼地捡起模型，手指颤抖地抚摸着断了的桅杆，眼泪瞬间砸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海生，对不起……我把你的船弄坏了，你是不是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雪越下越大，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可她浑然不觉，只是抱着模型，一遍遍地擦拭着船身上的雪，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对不起”。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踩着积雪匆匆走来。“王氏嫂子，你怎么了？”男人蹲下身，声音里满是焦急。他是赵阿福，和李海生从小一起学木匠手艺的兄弟，李海生出海前，还特意托付他照看王氏。
赵阿福看着王氏通红的眼睛，又看了看她手里断了桅杆的模型，瞬间明白了发生的事。他捡起地上的断桅杆，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雪，语气尽量温和：“嫂子，你别难过，这桅杆我能修好。海生的手艺，我学了七八分，保证修得和原来一模一样。”
王氏抬起头，眼里满是茫然和希冀：“真的吗？你真的能修好它？”
“真的。”赵阿福用力点头，把自己身上的棉袍脱下来，披在王氏身上，“雪太大了，先跟我回家，等雪停了，我就去作坊里找材料，一定把模型修好。”
赵阿福把王氏送回家后，当天下午就冒着大雪去了自己的木匠作坊。他翻遍了储藏室，终于找到了一块和李海生当年用的几乎一样的紫檀木——那是李海生特意留给他的，说以后要是做船模，用这种木头最结实，能经得住海上的风浪。
接下来的几天，赵阿福几乎天天泡在作坊里。他先用刨子把紫檀木刨成和断桅杆一样粗细的圆木，然后用刻刀一点点雕琢出和原来相同的纹路，每一刀都小心翼翼，生怕破坏了李海生留下的痕迹。晚上点灯熬夜时，他总会想起小时候和李海生一起学手艺的日子，李海生总说，做木匠要用心，尤其是做船模，每一道刻痕里都藏着念想。
“海生，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船修好，让嫂子安心。”赵阿福对着手里的桅杆，轻声说道。
除了修复桅杆，赵阿福还做了一件事。他在模型的船底，用细刻刀加刻了一条从古里国回太仓的航线，和原来李海生刻的去程航线平行，每一个港口的标记都刻得格外清晰。他想，海生当年只刻了去的路，现在加上回来的路，不管他在哪个地方，都能循着航线找到家。
七天后，赵阿福把修好的模型送到了王氏手里。当王氏看到模型上崭新却又熟悉的桅杆，以及船底新增的回程航线时，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桅杆上的纹路，仿佛能感受到李海生的温度：“阿福，谢谢你……海生要是知道，一定会很开心的。”
赵阿福笑了笑：“嫂子，这是我应该做的。海生是我的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从那以后，赵阿福成了王氏作坊里的常客。他知道王氏一个女人家打理作坊不容易，经常过来帮忙，有时候给她送些米和面，有时候帮她修理作坊里损坏的工具。有一次，作坊的门板坏了，他连夜赶工，用最好的木料做了一扇新门板，还在门楣上刻了一朵小小的莲花——那是王氏最喜欢的花，李海生以前总在她的布裙上绣莲花。
村里渐渐有了闲言碎语，说赵阿福对王氏这么好，不如娶了她，也好有个照应。有人把这话传给赵阿福，他只是笑了笑，说：“我把王氏当嫂子，把海生当兄弟，我帮她，只是想守住海生留下的念想，守住这只船里的航线。”
明正统元年的夏天，太仓港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狂风呼啸着席卷了整个港口，海浪像愤怒的巨兽，拍打着码头的礁石，很多渔民的渔船被打翻，王氏的作坊也没能幸免，屋顶被狂风掀翻，门板被吹得老远，里面的工具散落一地。
台风刚过，赵阿福第一时间就冲进了作坊的废墟里。他在瓦砾堆里翻找了很久，手上被木刺扎得满是伤口，终于在一个被倒塌的横梁护住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装着宝船模型的木盒。打开木盒，里面的模型完好无损，只是船底的航线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
当赵阿福把模型送到王氏面前时，王氏看着倒塌的作坊，脸上却异常平静。她接过木盒，轻轻打开，抚摸着模型的船身，说：“只要船还在，海生的航线就还在，我们的念想就还在。”
赵阿福看着王氏坚定的眼神，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拉着王氏的手，指着作坊的废墟：“嫂子，我们把作坊重新建起来吧，比以前的更结实，还要在门口挂块木牌，就叫‘海生船坊’，让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是你和海生的地方，是守护航线的地方。”
王氏看着赵阿福，点了点头。
重建作坊的日子里，村里的很多人都来帮忙。有人帮着清理废墟，有人帮忙搬运木料，还有人送来家里的吃食。大家都说，王氏和李海生的故事，早就刻在了太仓港的风里，守护他们的船坊，就是守护心里的那份念想。
新的作坊建成后，比以前的更宽敞，屋顶用了更厚实的瓦片，门板也换成了坚硬的 oak 木。赵阿福在门口挂了一块黑底金字的木牌，“海生船坊”四个大字苍劲有力，在阳光下闪着光。
王氏把宝船模型放在作坊最显眼的柜台里，每天依旧用绒布擦拭，只是现在，她身边多了一群小小的身影。村里的孩子们经常来作坊里，围着王氏听她讲李海生和宝船模型的故事，王氏就教他们用小刻刀在木片上刻简单的航线，教她们用彩线绣小小的帆布。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拿着自己绣的帆布，仰着小脸问王氏：“王奶奶，我们绣的帆布，能帮出海的人找到回家的路吗？”
王氏蹲下身，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笑着说：“能。只要心里装着回家的念想，手里的帆布，就是最好的航线。”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氏的头发渐渐白了，可她依旧每天守着“海生船坊”，守着宝船模型。赵阿福也成了村里有名的木匠，他收了几个徒弟，教他们做船模，每次教徒弟刻航线时，都会说起李海生和王氏的故事，说起船底的航线不仅是地理上的路，更是心里的牵挂。
明景泰元年的秋天，王氏病倒了。她躺在病床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李海生留给她的红宝石，红宝石被她摩挲得发亮，像一颗凝固的星星。赵阿福每天都来看她，给她带她最喜欢的桂花糕，陪她说话。
临终前，王氏把赵阿福叫到床边，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拿出装着宝船模型的木盒，递给赵阿福：“阿福，这只船……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把它传下去，让它带着海生的航线，带着回家的念想，一直传下去……”
赵阿福接过木盒，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嫂子，你放心，我会的。我会把它传给我的儿子，我的孙子，让他们永远记住李海生，记住回家的路。”
王氏看着赵阿福，脸上露出了一抹安心的笑容，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红宝石。
赵阿福按照王氏的遗愿，把她和李海生的骨灰合葬在了太仓港的海边。墓碑上没有刻名字，只刻了一艘小小的宝船，船底刻着从太仓到古里的往返航线，就像他们从未分开过，一直沿着航线，守护着彼此的念想。
后来，赵阿福把宝船模型放在了“海生船坊”的柜台最中央，每天都会用绒布擦拭一遍，就像王氏当年做的那样。他的徒弟问他，为什么对这只模型这么上心，赵阿福总是指着船底的航线，说：“这只船里，藏着一个男人对妻子的承诺，藏着一群人对家的牵挂。不管走多远，只要看到它，就知道回家的路在哪里。”
太仓港的风依旧年复一年地吹着，“海生船坊”的木牌在风里轻轻晃动，宝船模型静静地躺在柜台里，船底的航线清晰可见，帆布上的“太仓”二字，在阳光的照耀下，依旧泛着温暖的光，等待着下一个需要它指引航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