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的宠物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还没散尽，混着点没清理干净的猫罐头腥气，在空荡的走廊里慢悠悠地飘。苏晚坐在诊室靠窗的椅子上，指尖捏着个磨得发亮的深棕色皮质项圈——项圈内侧绣着“墨墨”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是半年前她趁着值夜班的间隙，用红线一针一线缝的。那时候墨墨刚做完白内障手术，趴在诊台上乖乖配合，尾巴偶尔轻轻扫过她的手背，暖得像团小太阳。
可现在，那团“小太阳”不在了。
两小时前，这个诊室里还挤满了压抑的哭声。墨墨躺在白色的诊疗垫上，呼吸一点点变弱，它的主人张阿姨抓着苏晚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反复念叨：“我早上出门前还喂了它最喜欢的牛肉条，它还摇尾巴送我到门口，怎么就……怎么就没了呢？”苏晚穿着白大褂，兜里还揣着给墨墨准备的术后营养膏，却只能机械地重复“对不起”，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连呼吸都带着疼。
她总在想，如果昨天给墨墨做复查时，她能多留意一下肝指标里那一点点异常；如果今天下午接到急诊电话时，她能先把墨墨的输液调好再去处理那只被车撞的流浪狗；如果她开的保肝药剂量能再精准那么一点点……是不是墨墨就不会走得这么急？
“晚晚，还没走啊？”护士长李姐端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走进来，把杯子轻轻放在诊桌上，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在安静的诊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张阿姨那边我已经送回家了，她临走前还特意跟我说，千万别让你自责，墨墨都十五岁了，是寿终正寝，跟你没关系。”
苏晚没动那杯牛奶，指尖反复摩挲着项圈上的线结——那是她当时缝错了针，又拆了重缝留下的疙瘩。这是半个月里走的第三个病患了：上周是那只她熬夜抢救回来的流浪橘猫，明明前一天还能吃能喝，却在凌晨突然抽搐，最后没能救回来；上上周是只刚满月的比熊，主人误把成人感冒药喂给了它，送来时已经没了心跳，她连急救的机会都没有。
她做宠物医生五年，从一开始连给小狗打针都会手抖，到后来能独立完成复杂的绝育手术，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双手能“留住”些什么。可最近这阵子，她总觉得手里的听诊器像块冷冰冰的废铁，那些她想守护的小生命，还是会像沙子一样从指缝里溜走。
“李姐，你说我是不是不适合做这行？”苏晚的声音有点哑，目光落在诊桌上的病历本上——上面的字迹被她刚才没忍住的眼泪洇得发花，“我好像什么都抓不住，是不是我太没用了？”
李姐叹了口气，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旁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傻丫头，不是你没用，是你把每只毛孩子都当成自己的家人了。咱们这行啊，本来就是在‘相遇’和‘告别’里打转，哪能次次都留住？你想想，墨墨最后半年，是不是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你陪它散步，给它梳毛，它不舒服的时候你整夜守着，这些都是你给它的好，怎么能说自己没用呢？”
苏晚点点头，把项圈小心翼翼地放进白大褂内侧的口袋里，那里贴着胸口，能感受到一点点温度。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包，跟李姐说了声“再见”，慢慢走出了医院。
深夜的街道很静，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风吹过路边的梧桐树，叶子沙沙作响，带着点初夏的凉意，却吹不散她胸口的闷。她没开车，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路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想进去买瓶冰水冷静一下，付钱的时候，从钱包里掉出来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是墨墨上个月的体检报告，报告右上角贴着墨墨的照片，老金毛吐着舌头，眼睛亮得像星星，还带着点刚做完造型的得意。
苏晚蹲在便利店门口，把那张报告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钱包，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很快就干了。
不知走了多久，她拐进了一条从未见过的老巷。巷口的路灯坏了，只有一盏红色的灯笼挂在一块褪色的木牌上，灯笼上的“拾遗斋”三个字是暗红色的，像是用朱砂写的，在风里轻轻晃动。巷子里的青石板路有点滑，大概是刚下过小雨，她的帆布鞋踩在上面，发出“哒哒”的轻响，竟让她想起墨墨以前跟着她在医院走廊里跑时，爪子敲在地板上的声音，也是这样轻快又温暖。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那扇挂着铜环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是很久没人推开过。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旧纸的味道扑面而来，和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截然不同，让她紧绷了很久的神经忽然松了口气。
店里比她想象中要宽敞，博古架从地面一直顶到天花板，上面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左边的博古架上放着个眼熟的木框，里面装着幅拓片，她扫了一眼，好像是之前在书法杂志上见过的苏轼《寒食帖》；中间的位置摆着一把青铜剑，剑鞘上的错金纹路在暖黄的灯光下闪着淡淡的光，看起来很有年代感；最右边的柜台前铺着块深蓝色的土布，土布上放着个青瓷洗——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青釉，像是把整个西湖的湖水都凝在了上面，温润又透亮，碗底还刻着两条缠在一起的鱼，尾巴轻轻勾着，像是在水里慢悠悠地游。
柜台后坐着个男人，穿件月白色的棉麻长衫，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左手腕上系着一串深棕色的紫檀佛珠，珠子被盘得发亮。他手里正拿着块软布，细细擦拭一个青铜爵，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什么易碎的珍宝。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看了苏晚一眼，目光落在她攥着钱包的手上，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柜台旁边的一把木椅，示意她坐下。
苏晚走过去，目光却一直没离开那个青瓷洗。她伸出手，想摸摸看那釉色是不是像看起来那么光滑，手悬在半空又缩了回来——她怕自己手重，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碰坏了。可即使隔着一点距离，她也能隐约感觉到瓷面传来的凉意，像墨墨刚洗完澡时，湿漉漉的爪子搭在她手背上的温度，凉丝丝的，却让人觉得很安心。
“龙泉窑的？”苏晚下意识地问出口。她爷爷以前是做古董修复的，她小时候总喜欢趴在爷爷的工作台边，看爷爷用细毛刷清理瓷器上的灰尘，爷爷还教过她认各种窑口的釉色，龙泉窑的“梅子青”和“粉青”，她到现在都记得——爷爷说，好的龙泉窑青瓷，看起来就像“雨过天青云破处”，温柔又有劲儿。
男人停下擦青铜爵的手，点了点头，声音很淡，像巷子里吹过的风：“元代的龙泉窑青瓷双鱼洗，碗底的双鱼是模印成型的，釉色是典型的‘梅子青’，你眼光不错。”他顿了顿，又问，“你对瓷器感兴趣？”
苏晚摇摇头，收回目光，指尖还残留着刚才想象中瓷面的凉意：“不是，我爷爷以前是做古董修复的，我小时候跟着他看了点，只是觉得眼熟。”她又看了一眼那个青瓷洗，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它看起来……很凉。”
男人忽然笑了，拿起那个青瓷洗，走到灯光下。暖黄的灯光透过透亮的釉面，能隐约看到碗底双鱼的影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真的像两条活的鱼在水里游。“瓷本身是凉的，可它里面藏着的事，是热的。”他把青瓷洗放回土布上，重新拿起软布擦起了青铜爵，“你心里有事，所以才会觉得它凉。”
苏晚心里猛地一震——她从没跟任何人说过最近的困境，这个陌生的男人怎么会知道她心里有事？她看着男人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专注地擦着青铜爵上的纹路，看起来不像坏人，倒像个守着旧时光的人，安静又沉稳。
“我……”苏晚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陌生人说自己的挫败——说她救不活那些毛孩子，说她觉得自己很没用，说她连跟墨墨好好告别都没勇气。口袋里的项圈硌着掌心，提醒她那些已经失去的小生命；脑海里反复闪过张阿姨的眼泪、流浪橘猫最后微弱的呼吸、比熊冰冷的小身体……这些画面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让她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男人好像没注意到她的情绪，继续擦着青铜爵，过了一会儿，才抬头指了指那个青瓷洗：“你要是喜欢，可以把它拿回去看看。”
“拿回去？”苏晚愣住了，她刚才看那青瓷洗的釉色和工艺，就知道是很珍贵的古董，“这是古董吧？我买不起的，我没那么多钱。”
“拾遗斋的东西，不卖。”男人擦完最后一下，把青铜爵轻轻放回博古架上，动作轻得怕碰碎了它，“只给有缘人。你能找到这里，能觉得它凉，就说明你和它有缘。”他看向苏晚，目光里带着点她读不懂的温和，“不过，要拿它，得用你的‘执念’来换——你心里最放不下的那件事。”
苏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给无数毛孩子接过生、打过针、包扎过伤口，也亲手送走过它们。她心里最放不下的，不就是“留不住”的执念吗？她怕自己再失去，怕自己保护不了那些信任她的小生命，怕自己真的像想的那样没用。
她咬了咬唇，抬起头看向男人：“如果我拿了它，就能放下吗？就能不再这么难受吗？”
男人没直接回答，只是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旧木盒，里面铺着一层淡绿色的绒布。他小心翼翼地把青瓷洗放在绒布上，盖好盖子，然后把木盒递给苏晚：“盒子里有块备用的绒布，你每天用绒布擦一遍洗，擦的时候，想想你为什么觉得它凉。等你想通了，再把它送回来。”
苏晚接过木盒，盒子很轻，却好像装着千斤重的东西。她抱着木盒走出拾遗斋时，巷口的灯笼还在风里晃，红色的光映在青石板路上，像撒了一地的碎暖。风吹过，木盒里的青瓷洗轻轻碰了一下盒壁，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清脆又温柔，像墨墨以前蹭她手时，爪子上的肉垫轻轻碰她的感觉。
她抱着木盒走在回家的路上，口袋里的项圈不再像刚才那样硌得慌，反而贴着胸口，传来一点点温热的感觉。她不知道这个青瓷洗会带她看到什么，会让她想通什么，但她隐隐觉得，或许这一次，她能找到那个“为什么留不住”的答案，能不再这么自责和难受。
走到小区门口时，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亮很圆，洒下的月光像一层薄纱，温柔地裹着整个城市。她抱着木盒，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心里的闷好像也散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