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夏坐在藤椅上，指腹反复摩挲着青瓷茶杯的边缘。杯壁上的冰裂纹路像极了外婆老照片里那只青花罐的开片，只是此刻氤氲的茶气中，那些纹路仿佛活了过来，顺着水汽蜿蜒成昌江的支流，漫过她记忆里的青石板路。
“这茶是景德镇的雨前龙井，”沈砚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他正用麂皮细细擦拭那只青铜鼎的耳饰，“去年春天采的，用昌江的活水炒的青。”
温知夏抬眼时，正撞见沈砚手腕上的紫檀佛珠。深紫色的珠串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每颗珠子上都有细密的包浆，像是被摩挲了千百年。她忽然想起博物馆库房里那只元青花罐的展签——冰冷的亚克力板上印着“14世纪，景德镇窑”，却从未有人告诉她，那钴料里还藏着雨水的味道。
“您怎么知道我外婆的照片？”她终于问出了口，指尖的凉意顺着杯柄漫上来，“还有那罐子的露滴纹……”
沈砚放下麂皮，转身从博古架最上层取下一只木盒。桐木的香气混着檀香散开时，温知夏看见盒里铺着暗红色的绒布，上面放着几页泛黄的纸，边角已经脆化，却被小心地用宣纸托着。“这是清光绪年间，吴大澂在南京见到你家那只罐子时，画的摹本。”他用竹镊子夹起其中一页，“你看这莲尖的露滴，他特意注了‘如真露坠莲心，触之有润’。”
宣纸上的工笔勾勒细腻得惊人。缠枝莲的藤蔓像活的水藻般缠绕，每片花瓣的翻转都带着风的弧度，而莲尖那点墨痕果然如露滴般饱满，旁边的小楷批注里，真有“秦氏窑工守仁，至正七年作”的字样。温知夏的呼吸骤然停滞——这和外公临终前塞给她的那片碎瓷上的纹路，竟分毫不差。
“吴大澂是光绪年间的金石学家，”沈砚的指尖悬在摹本上方，像是怕惊扰了纸上的光阴，“他在《古玉图考》里记载过这三只罐，说秦守仁烧窑时，总在窑边种莲，说‘瓷之青，当如莲之净’。”
温知夏想起自己在景德镇窑址考察时，确实在珠山的土层里发现过莲子壳的痕迹。当时她只当是巧合，此刻才明白，那些被窑火熏黑的莲籽，原是烧瓷人藏在时光里的诗。
“可博物馆的记录显示，”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时带起一阵酸涩，“这类青花罐的钴料来自波斯，工艺受伊斯兰文化影响，怎么会……”
“怎么会带着中国的莲香？”沈砚笑了，他的笑意很淡，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你在博物馆看的是‘物’，在这里看的是‘人’。秦守仁用波斯的苏麻离青，画的是景德镇池子里的莲；阿合马带着中国的瓷罐，却在莲尖嵌上波斯的宝石。器物从来不是死的，是人的念想让它们活了下来。”
他拿起那只青花罐，轻轻放在温知夏面前的矮几上。罐身的缠枝莲在天光下泛着流动的蓝，苏麻离青特有的锡光像碎星般散落在花瓣上，而莲尖的蓝宝石果然如外公所说，在不同角度下会折射出不同的光——有时是景德镇的天光蓝，有时是波斯沙漠的落日红。
温知夏的指尖终于再次触到釉面。这一次没有触电般的刺痛，只有一片温润的凉，像儿时在外婆井台边摸到的青苔石。她忽然看见画面在眼前铺展开：秦守仁蹲在昌江边揉泥，指缝里漏下的高岭土混着江水，在青石上积成小小的莲池；阿合马跪在甲板上，用波斯锦缎擦拭罐身，浪涛溅起的水珠落在莲尖，与蓝宝石连成一片；外公抱着罐子躲在防空洞，烛火在釉面投下晃动的光影，像极了窑火跳动的模样。
“1940年冬天，你外公温明远带着罐子逃到芜湖时，罐底的‘秦’字已经被磨得快看不见了。”沈砚的声音像说书人般平缓，却带着穿透时光的力量，“他用胭脂在字痕里填了色，说这样‘老祖宗就认得出自家东西’。”
温知夏猛地抬头，眼眶发热。外婆确实说过，外公逃难时总带着一小盒胭脂，谁也不知道用处。原来那不是为了给外婆画眉，是为了给这只罐子“描红”。
“您怎么会知道这些？”她的声音带着哽咽，“连我妈都不知道胭脂的事。”
沈砚从木盒里取出另一张纸。那是张泛黄的卷烟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笔迹潦草却有力：“民国二十九年冬，补秦字款，胭脂为妻所赠，愿她平安。”落款是“明远”。
“这是你外公当年藏在罐底的字条，”沈砚把卷烟纸放在摹本旁，“1972年他去世后，你外婆在清理遗物时发现的，后来托人送到了这里。”
温知夏的手指抚过那行字，铅笔的划痕里还残留着岁月的温度。她忽然明白，外婆为什么总对着老照片流泪——那不是对一只罐子的执念，是对一个男人用胭脂填字的深情，是对一家人在战火里相互牵挂的记忆。
“我申请看大英博物馆的真品时，馆长说‘文物是全人类的财富’。”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可它们明明是有归属的，就像孩子总要认祖归宗。”
“全人类的财富，更该记得自己的根。”沈砚重新拿起青花罐，对着光转动，“你看这缠枝莲，枝蔓是连着的，从景德镇到波斯，从南京到伦敦，从来没断过。”
温知夏望着罐身缠绕的藤蔓，忽然想起自己的研究论文。她曾在文献里论证元青花是“东西方文化融合的典范”，却从未想过这融合背后，是一个个具体的人——是秦守仁在泥坯里藏进女儿胎发的温柔，是阿合马用宝石延续承诺的郑重，是外公在战火里用胭脂填字的倔强。
“我总说忙，总说等展览结束就回国。”她低头看着茶杯里晃动的倒影，像看见自己在伦敦街头独行的影子，“其实是怕，怕回去后发现自己像这只罐子，早就认不出故乡的样子了。”
沈砚把青花罐放回矮几，取来一把小刻刀。他轻轻在罐底的“秦”字旁刻了个极小的“温”字，动作轻柔得像在绣花。“秦守仁刻字，是怕罐子迷路；你外公填色，是怕祖宗不认；你若愿意，也可以给它添个新记号。”他把刻刀递给温知夏，“器物的记忆，是靠一代代人添上去的。”
温知夏握着刻刀的手在颤抖。刀刃很薄，在釉面上留下细微的划痕，却像刻在她心上。她想起自己在伦敦的公寓里，总在窗台上摆一盆景德镇的瓷莲，那是外婆寄来的，说“看着就像家里的池”。原来她从未真正忘记故乡，只是把念想藏在了瓷莲的花瓣里，藏在了元青花的钴料里，藏在那些不敢触碰的乡愁里。
巷口传来卖花人的吆喝声，是江南特有的栀子花香气。温知夏放下刻刀，发现晨光已经漫过柜台，在青花罐的釉面投下菱形的光斑，像极了景德镇窑厂的天窗。
“我想听听它的故事，”她抬起头，眼里的泪光在光下闪着，“从秦守仁开始，一点一点听。”
沈砚重新坐下，藤椅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拿起那本线装书，翻到记载秦守仁的那一页，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书页上，将“至正七年”四个字照得透亮。
“那是元顺帝年间，昌江的水比今年大，淹了半条街的窑厂……”他的声音缓缓响起，像昌江的流水漫过青石板，带着七百年的风尘，也带着七百年的等待。
温知夏捧着茶杯，看着青花罐上流动的蓝。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故事要重新被讲述，有些归途要重新被踏上，而有些蓝色，终将在故乡的窑火里，重新绽放出属于它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