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推开工作室门时，林小婉正蹲在案几旁打包那只宋代青白瓷碗。牛皮纸包裹的边角被她压得整整齐齐，胶带在指尖绕出细碎的响。听见门轴转动的声音，师妹猛地抬头，手里的胶带“啪”地掉在水磨石地面上。
“师姐？”林小婉的声音里裹着惊讶，还有点藏不住的雀跃，“你头发怎么湿成这样？”
苏棠抬手抹了把额角，指尖沾着的雨水顺着指缝往下滴，在地板上洇出串歪歪扭扭的小水印。
她没接话，目光径直落在案几中央——那只青白瓷碗被放在特制的泡沫垫上，碗沿的补痕在冷白顶灯的照射下，泛着道极淡的黄，像片被秋阳晒过的银杏叶。
“我来处理。”她弯腰脱掉沾着泥点的帆布鞋，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步子轻快得不像刚在雨里走了两个钟头。帆布包被她随手扔在墙角的藤椅上，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黄铜镊子的弧光。
林小婉盯着她的动作，忽然“呀”了一声：“师姐，你工具箱……”
苏棠已经打开了靠墙的铁皮柜。最上层的工具箱蒙着层薄灰，是她三个月没碰过的证明。她用袖口擦了擦箱面，金属锁扣被手指摩挲得发亮。
打开箱子的瞬间，股熟悉的气息漫出来——松节油的清苦混着矿物颜料的土腥，像忽然翻开本晒过太阳的旧书。
“你要重补？”林小婉凑过来，看见她从箱底翻出只巴掌大的青花瓷盒。盒盖掀开时，里面的青灰色粉末簌簌轻响，是师傅生前配的矿物颜料，“可博物馆明天就要取件了，特展画册的定稿……”
“来得及。”苏棠的指尖捻起点颜料，粉末在指腹间流动，带着种细腻的涩。她忽然想起拾遗斋的沈砚，想起他说“沈周补坑时，只想让它映月光”，心里那团堵了三个月的雾，像被风卷着散了。
她没去碰案几上那管没用完的环氧树脂，反而转身打开了另只抽屉。里面放着小罐银箔，是去年修复唐代银扣瓷时剩下的。
苏棠用镊子夹起片银箔，对着光看了看，箔片薄得像蝉翼，在空气里轻轻颤。
“师姐，你这是……”林小婉的眼睛瞪得溜圆，“用银粉？可青白瓷的补配不该用这个，会影响釉色的……”
“阿福的秘方里，就有银粉。”苏棠的声音很轻，手里的银箔被她放进研钵，杵子碾过箔片的声音沙沙的，像春蚕啃着桑叶，“五代的越窑瓷能映千峰，靠的不是无瑕，是补痕里的光。”
她往研钵里加了勺青灰色颜料，又滴了两滴稀释的环氧树脂，杵子转动的速度慢下来。颜料与银粉慢慢融成团青灰色的膏体，在瓷钵里泛着层细碎的银光，像把揉碎的星子拌进了春山的晨雾里。
林小婉蹲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她看着苏棠的侧脸——师姐的下颌线绷得很直，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虎口那道疤在灯光下若隐隐现。
三个月前，就是这只手，因为划到三彩马的釉面，抖得连镊子都握不住。可现在，她握着竹刀的姿势稳得很，指节泛着点用力的白，却没有半分犹豫。
“你看这补痕。”苏棠忽然开口，竹刀轻轻点在碗沿的黄痕上，“之前总想着让它消失，用了七种配方，反倒是越补越显。”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释然，“就像人脸上的疤，越想遮，越藏不住。不如让它融进去，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竹刀挑起点膏体，悬在补痕上方停了停。苏棠的呼吸放得很轻，仿佛怕吹走这点青灰。膏体落在黄痕边缘时，她手腕微转，竹刀像支软笔，把膏体抹得匀匀的。
银粉在灯光下闪着细弱的光，与原釉的青白渐渐晕在一起，像溪水流过卵石，自然得没有痕迹。
林小婉忽然想起去年跟着师姐去看的宋代古窑址。那时苏棠蹲在碎瓷片堆里，指着块带开片的瓷片说：“你看这纹路，不是裂了，是瓷在呼吸。”
当时她不懂，现在看着碗沿的补痕被银粉膏体慢慢浸润，忽然就懂了——所谓修复，不是给文物戴面具，是帮它把呼吸的节奏找回来。
补到最后一笔时，窗外的雨恰好停了。云层裂开道缝，金红色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碗沿的补痕上。
银粉被阳光一晒，忽然亮起来，像撒了把碎钻在釉面上，与青白瓷本身的光泽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原釉，哪是补痕。
“这才是……”林小婉的声音有点发颤，“这才是‘修旧如旧’啊。”
苏棠放下竹刀，指尖轻轻碰了碰补痕。膏体还带着点微温，是树脂未干的余温，也是她掌心传过去的热。
她忽然想起那匹被划伤的三彩马，想起自己对着那道发丝细的痕看了整夜，原来不是怕修不好，是怕自己没勇气承认——连岁月都留痕，人又怎能强求无瑕？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沈砚发来的消息。点开时，张照片跳出来：拾遗斋的柜台前，那只五代秘色瓷盘正对着窗，青绿色的釉面映着对面的山影，盘边的竹制茶则上，落着片刚飘进来的银杏叶。
苏棠的指尖在屏幕上敲了敲：“特展画册的修复说明，我想加段补痕的故事。”
几乎是立刻，消息回了过来，只有八个字：“千峰翠色，痕亦成景。”
她把手机揣回口袋时，看见林小婉正对着那只青白瓷碗发呆。师妹的手指悬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像在看件会呼吸的活物。
“明天让博物馆的人直接带画册来拍吧。”苏棠拿起块软布，轻轻擦过碗身，“告诉他们，补痕不用修掉，就这么拍。”
林小婉用力点头，转身去给博物馆打电话时，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市博物馆的“宋元瓷器特展”开幕那天，秋阳正好。苏棠站在展厅入口的梧桐树下，看着观众排着队往里走，手里的宣传册上印着那只青白瓷碗的特写——碗沿的补痕在阳光下泛着银星，说明文字里写着：“补痕含银粉，仿宋代越窑修复工艺，与原釉共生，见证时光流转。”
“苏老师？”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苏棠回头，看见沈砚站在不远处。他换了件靛蓝的棉衫，手里拎着只素面锦盒，阳光落在他左手腕的紫檀佛珠上，泛着层温润的光。
“你怎么来了？”她笑了笑，注意到他手里的锦盒，“这是……”
“给你的。”沈砚把锦盒递过来，“拾遗斋的镇店之宝，借你展览几天。”
锦盒打开时，股清冽的气息漫出来。那只五代秘色瓷盘静静躺在里面，青绿色的釉面在秋阳下泛着乳光，盘心的莲纹像浮在层流动的雾里。
苏棠忽然想起初见它时，指尖那阵灼烧感——原来不是窑火的烫，是它在急着讲自己的故事。
“博物馆同意了？”她抬头问。
“馆长说，”沈砚的眼睛弯起来，“能让观众看懂‘不完美’的文物，才是最好的展品。”
他们并肩走进展厅。青白瓷碗被放在独立的展柜里，上方的射灯特意调了暖光，碗沿的补痕泛着淡淡的银星。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踮着脚，鼻尖几乎贴在玻璃上。
“妈妈，你看这道亮晶晶的！”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是不是小星星掉在碗上了？”
她妈妈蹲下来，指着说明牌上的文字：“这是时光留下的印章哦。就像宝宝摔破膝盖后结的疤，是长大的记号。”
苏棠的目光落在小姑娘的膝盖上，果然有块浅粉色的疤。她忽然想起阿福手背上的月牙疤，想起苏文瑾胳膊上的划痕，想起自己虎口那道修复工具留下的印——原来修复师和文物一样，都是带着痕往前走的。
“周老先生也来了。”沈砚忽然碰了碰她的胳膊。
苏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展厅尽头站着位白发老人，正对着那只秘色瓷盘出神。老人手里拄着根红木拐杖，杖头的铜包浆磨得发亮——是南京博物院那位退休的老馆长，周明。
“当年把它从库房请出来展览的，就是周老。”沈砚轻声说，“他总说，文物的伤痕里，藏着最动人的倔强。”
周老似乎察觉到她们的目光，转过身笑了笑。他的目光从秘色瓷盘移到青白瓷碗，最后落在苏棠身上，眼神里盛着点欣慰：“小姑娘，补得好。”
苏棠忽然有点鼻酸。她想起师傅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修复不是和时光较劲，是陪着文物慢慢老。”那时她不懂，现在看着展柜里的两只瓷，忽然就懂了——所谓传承，不过是前人为文物补道痕，后人接着把故事讲下去。
特展的人渐渐多起来。有年轻的修复师拿着笔记本，对着补痕的细节认真素描；有对老夫妻在秘色瓷盘前驻足，老先生指着盘底的小坑说：“我年轻时修过只清代的碗，也留了这么个坑，现在还在我家博古架上呢。”
苏棠和沈砚慢慢退到展厅外的回廊里。夕阳穿过雕花窗棂，在地面上投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
“下周有空吗？”沈砚忽然问，“拾遗斋收了把战国错金青铜剑，剑脊有处断裂，想请你……”
“去看‘不完美’的故事？”苏棠接话时，嘴角扬着笑。
沈砚也笑了，左手腕的紫檀佛珠轻轻转动：“是等个能看懂的人。”
晚风穿过回廊，吹起苏棠额前的碎发。她想起拾遗斋的那盏灯笼，想起雨雾里“拾遗”两个字的墨色，忽然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不是捡起被遗忘的古董，是拾起那些藏在伤痕里的，没讲完的故事。
走出博物馆时，夕阳正把天边染成金红色。苏棠回头望了眼展厅的方向，玻璃幕墙反射着晚霞，像块巨大的釉面，把整座城市的轮廓都映了进去。
她忽然想起那只秘色瓷盘的釉色——千峰翠色里，从来不是只有山影，还有无数人用匠心与温柔，为它续写的，未完待续的人生。
就像此刻她手里的工具箱，沉甸甸的，装着的不只是修复工具，还有勇气——带着伤痕往前走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