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的指尖在绢本上停留了很久，仿佛能透过这层泛黄的蚕丝，触到千年前顾恺之落笔时的温度。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轮满月悬在巷口的檐角，月光穿过雕花木窗，在残卷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揉碎的银箔。
沈砚重新沏了壶茶，茶汤是琥珀色的，在白瓷杯里轻轻晃漾。“顾恺之剪断画稿时，刚过完三十九岁生日。”
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叹息，“那天他在荆州城的江边喝了很多酒，据说把剪刀扔进江里时，说了句‘流水知我意’。”
苏晚抬起头，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水汽。“流水知他什么意？”她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画里的人。
“知他终于肯放过自己。”沈砚的指尖划过残卷的撕裂处，那里的绢丝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变得酥脆，却依旧倔强地保持着当年被剪断的弧度，“他画了三年《洛神赋》，改了八遍，其实不是在画曹植和洛神，是在画自己。画他对阿鸾姑娘的念想，画他对求而不得的执念。”
苏晚想起沈砚讲过的往事：顾恺之在洛神眼角点的那颗痣，和阿鸾姑娘的一模一样；他在曹植与洛神之间添的水纹，曲曲折折像条跨不过的坎。原来那些流畅的线条里，藏着的全是没说出口的心事。
“那他为什么要剪掉？”苏晚追问，“既然是念想，不该好好珍藏吗？”
沈砚笑了笑，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因为他终于明白，有些念想握得太紧，反而会变成枷锁。
就像这画，完整时总想着要画得尽善尽美，剪碎了，反而能坦然面对那些不完美的线条。”他指了指残卷上一处歪斜的墨痕，“你看这里，是他不小心滴上去的，却没补，就这么留着，像个调皮的标点。”
苏晚凑近看，果然在洛神的裙摆处看到个小小的墨点，周围没有修补的痕迹，反而和衣袂的褶皱融为一体，像片偶然落在裙上的柳叶。
“我以前画错了就会撕掉重画，”她忽然说，语气里带着点自嘲，“甲方说我的线条太‘干净’，没有‘古意’，我还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才知道，古意里藏着的，就是这些不小心的‘错’。”
她想起自己画废的那些画稿：洛神的衣袂永远飘得一丝不苟，曹植的眼神永远带着标准的“怅惘”，却像橱窗里的模特，漂亮却没有呼吸。
外公在世时总说：“好画得有‘气口’，就像人要喘气，线条也得有松有紧。”那时候她不懂，觉得是外公老了，跟不上数字绘画的精准。
“你外公说得对。”沈砚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顾恺之的‘春蚕吐丝描’看着柔，其实藏着韧劲，就像初春的柳条，能弯能直。你画的线条太硬，不是技巧不够，是心里的弦绷得太紧。”
苏晚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外公留下的那支老狼毫，笔杆上“心画”两个字被摩挲得发亮。
她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外公带她去田里看油菜花，风一吹，金色的花海像波浪一样起伏，外公说：“你看这花，开得热热闹闹，却没有一朵是完全一样的，这才是春天的样子。”
那天她画了整整一本油菜花，回来后试着把油菜花画在洛神的发髻上，外公看了直笑：“傻丫头，洛神哪用插油菜花？”可他眼里的欣慰，却比任何赞美都让她开心。
后来她为了追求“专业”，把那些带着泥土气的画稿全烧了，现在想来，那把火不仅烧掉了画，还烧掉了点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我好像把最该记住的忘了。”苏晚的声音有点发颤，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残卷旁边的宣纸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我总想着要画出‘古人的魂’，却忘了我自己也是‘古人’的后人，我的魂里，有外公的油菜花，有田埂上的风，这些不该被藏起来的。”
沈砚没有说话，只是把纸巾推到她面前。月光在他的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左手腕的紫檀佛珠安静地贴着袖口，像串沉默的标点。
过了很久，苏晚擦干眼泪，重新拿起笔。“沈先生，您刚才说，想试试用我的笔补补这些残破的绢本？”
沈砚点头，把那几片从锦盒里取出的残破绢本推到她面前。这些碎绢边缘不齐，上面还留着海水浸泡过的淡褐色痕迹，是当年安娜藏在岩洞里时被海风侵蚀的。“不用管章法，就画你觉得该有的东西。”
苏晚深吸一口气，蘸了点淡墨。她没有去模仿顾恺之的“春蚕吐丝描”，也没有刻意填补空白，只是在最边缘的碎绢上，轻轻画了几道弯曲的水纹。
水纹很淡，像月光在水面上的倒影，从这片碎绢延伸到那片，没有完全连接，却在视觉上形成了若有若无的呼应。
“这样，”她轻声解释，指尖因为紧张微微发颤，“它们还是分开的，但又好像能听见彼此的声音，就像隔着洛水的曹植和洛神，虽然碰不到，却知道对方在那里。”
沈砚看着那些水纹，眼睛里渐渐浮起笑意，像墨在宣纸上慢慢晕开：“这才是真正的修复。”他拿起残卷，对着月光照了照，“顾恺之当年剪断画稿，不是要让它们永别，是想让它们在各自的时光里，活出另一种完整。你外公画油菜花给洛神，也是这个道理——给古老的故事，添点新鲜的呼吸。”
苏晚忽然明白，自己一直纠结的“不像”，根本不是问题。
顾恺之的洛神有他的阿鸾姑娘，外公的洛神有他的油菜花田，而她的洛神，就该有她十七岁时看到的那片金色花海，有图书馆里偷偷张望的心跳，有所有让她觉得“活着”的瞬间。这些不是对传统的背叛，是让传统在她的生命里重新发芽。
“我知道该怎么画了。”苏晚放下笔，胸口像是被打开了一扇窗，憋了三个月的郁气一扫而空。
她看着残卷上洛神的眼睛，忽然觉得那眼神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怅惘”，而是像外婆送她去车站时的样子——明明舍不得，却笑着挥手，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
沈砚把残卷小心地卷起来，放进紫檀木盒：“回去吧，你的洛神在等你。”
“那这卷残卷……”苏晚看着木盒，心里有点舍不得。
这半天里，她像跟着它走了一千年，从建康的雪夜到马六甲的教堂，从海盗的女儿到归国的华侨，那些线条里的温度，已经烙进了心里。
“它会一直在这儿。”沈砚把木盒放回柜台深处，“等下一个需要它的人。”他顿了顿，补充道，“其实每个画《洛神赋》的人，都是在画自己的心事。顾恺之是，你外公是，你也是。”
苏晚走出拾遗斋时，巷口的灯笼还在轻轻摇晃，光晕在青石板上铺开，像幅没干的水墨画。
她抬头看了看月亮，忽然觉得那月光和外公院子里的很像，清清凉凉的，却能把影子拉得很长，像条不会断的线。
回到画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小林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手边还放着甲方的第七版修改意见。苏晚放轻脚步走过去，拿起那些意见看了看，曾经让她火冒三丈的批注——“不够古雅”“线条太现代”“没有怅惘感”，此刻看起来竟有了点可爱。
她走到画架前，把之前画废的那些洛神像一张张取下来。画里的洛神确实漂亮，衣袂飘得一丝不苟，眼神标准得像教科书，可就是少了点什么。苏晚想起沈砚的话：“画的不是神，是人。”
她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没有用铅笔打底，直接拿起外公的老狼毫。笔尖蘸了点藤黄，在纸上轻轻一点，又晕开一片，像朵刚开的油菜花。
然后她画田埂，画竹椅，画外公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看她的样子，最后才在田埂尽头画洛神——发髻上插着油菜花，裙摆沾着点泥土，正回头对着曹植笑，眼角的余光却瞟着竹椅上的老人，像在撒娇。
曹植站在不远处，手里的书册歪了一角，耳朵红得像被太阳晒过，根本不是什么“怅惘”，是少年人撞见心上人时的慌张。
画到洛水时，苏晚没有画笔直的河岸，而是画了道弯弯的水纹，像她在拾遗斋画的那样，把两个人轻轻圈在里面。
她忽然明白，顾恺之添的水纹不是障碍，是牵挂，就像电话线，隔着千里也能听见心跳。
“原来你在这里。”苏晚对着画里的洛神轻声说，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是热的，落在纸上像颗饱满的露珠。
三天后，苏晚把新画的《洛神赋》插画打包发给甲方。邮件正文里，她没有写长长的解释，只附了张外公画的油菜花洛神照片，还有一句话：“每个时代的洛神，都该带着自己的春天。”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苏晚去了趟老宅子。拆迁队已经开始动工，土墙被推倒了一半，露出里面的夯土。她在废墟里找到外公当年画画的竹椅，椅腿断了一根，却还能站稳。
苏晚坐在竹椅上，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忽然觉得外公就在旁边，像小时候那样握着她的手，教她画第一笔线条。“外公，我画出来了。”她轻声说，风从断墙里钻进来，带着油菜花的香气，“画里有你的春天。”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甲方的电话。苏晚深吸一口气接起来，那边传来主编激动的声音：“苏晚！这组画太绝了！我们刚开了会，决定用这版做精装版封面，不用改了！你这是……怎么突然开窍了？”
苏晚看着远处的天空，云朵像被风吹散的线条，自由又舒展。“因为我终于明白，”她说，声音里带着笑意，“洛神从来不是画出来的，是活出来的。”
挂了电话，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支老狼毫，对着阳光看了看。
笔锋上还沾着点淡淡的藤黄，像粘了片油菜花的花瓣。苏晚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还有很多线条要画，很多故事要讲，但她不再害怕了。
因为那些曾经让她纠结的裂痕，那些被她视为缺陷的不完美，其实都是时光留下的笔触，温柔又坚定，在生命的宣纸上，画下属于每个人的、独一无二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