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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斜斜地织着,把拾遗巷泡成了一块浸透水的旧墨。苏砚站在巷口,看着那盏褪色的灯笼在风里摇晃,灯笼纸面上“拾遗”二字被雨水洇得发蓝,像幅晕开的水墨画。

他身上的西装早被淋透,领带黏在颈间,可刚才在车里翻涌的焦躁,竟被这巷子里的潮湿气慢慢压了下去。

推开那扇嵌着铜环的木门时,“吱呀”一声长响,像老物件在打呵欠。檀香混着旧木头的霉味扑面而来,不是寺庙里那种呛人的浓,是淡得像雾的香,缠在袖口,竟带着点暖意。

苏砚愣了愣,他走南闯北看了不少古董店,大多要么透着刻意的奢华,要么堆着廉价的俗气,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暗,却不压抑;旧,却不颓败。

光线是从头顶的天窗漏下来的,一束束,落在蒙着薄尘的博古架上。

架子上摆着的物件杂得很:左边是只缺口的青瓷碗,釉色发灰,碗底刻着模糊的“成化”二字;中间悬着幅泛黄的字帖,纸边卷得像浪花,字迹却骨力十足,是苏砚认得的米芾笔意;右边蹲着只铜炉,炉耳掉了一只,炉身的包浆却温润得像块老玉,想来是被人摩挲了几十年。

“随便看。”

声音从柜台后飘过来,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苏砚循声望去,才发现藤椅上坐着个人。穿件月白色的长衫,袖口卷着,露出半截手腕,腕骨分明,指节上沾着几点墨痕,像是刚写完字。

他手里捏着块巴掌大的瓷片,正借着天窗漏下的光细细看,侧脸的线条清瘦,睫毛很长,垂着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倒比架上的古物更像从旧时光里走出来的。

苏砚没说话,顺着博古架慢慢走。他懂些老物件,看那青瓷碗的开片,是自然老化的“金丝铁线”,缺口处的胎色泛着米黄,不是新仿的惨白;那米芾字帖,墨色入纸三分,纸纤维里藏着淡淡的霉斑,是岁月才有的痕迹。

这店里的东西,竟没一件是“行货”,全是带着“气”的真东西。

直到走到柜台前,他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柜台正中央铺着块深紫色的绒布,绒布上卧着只笔洗。巴掌大小,口沿是圆润的弧线,像被人用手摩挲了千遍,摸不出半点棱角。

最让苏砚心头一震的是它的釉色——不是画册里印的那种鲜亮的青,是像蒙着层薄雾的远山,近看是灰调的,带着点蓝,远看又透出青,像雨刚停时,云还没散透的天。光线动一动,釉色就跟着变,刚才还是烟灰色,这会儿天窗的光挪了挪,竟透出点玉的暖白,层层叠叠,像水在流。

“宋·汝窑天青釉笔洗。”

藤椅上的人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手里的瓷片轻轻放在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看苏砚时没什么情绪,却像能把人心里的念头都看透。

苏砚喉结滚了滚,声音有点发紧:“宣和年间的?”他研究宋瓷十年,知道汝窑存世量极少,台北故宫那件镇馆之宝,他隔着玻璃看了三次,釉色都没眼前这只活。

那宫里的笔洗太“静”,像被供奉久了,失了点烟火气,可这只不一样,釉面泛着层淡淡的乳光,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还带着水汽的润。

“嗯。”那人点头,伸手轻轻敲了敲笔洗的边缘。“当”的一声,清越得像玉磬,余音绕着梁上的蛛网转了两圈才散。“窑工陈三郎的手艺,你看这开片。”

苏砚顺着他的指尖看去,笔洗的釉面上爬着细密的纹路,浅的像头发丝,深的像初春湖面刚裂的冰纹,纵横交错,却不乱。

最妙的是纹路的颜色,不是死黑,是淡淡的茶色,像茶水顺着裂纹慢慢渗进去,积了百年才有的色泽。“是‘蟹爪纹’。”苏砚喃喃道,“汝窑的典型开片,可这纹路里……像有光在动。”

“不是光在动。”那人拿起笔洗,对着天窗转了半圈。冰裂纹在光里流转,真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吸,一胀一缩的。“是时间在动。八百年了,它没停过‘呼吸’。”

苏砚的指尖有点痒,忍不住想去碰。那人没拦他,只是把笔洗放回绒布上。指尖刚触到釉面的瞬间,苏砚浑身一麻——不是冰凉,是像刚从溪水里捞起的玉石,凉得润,顺着指尖往骨头里渗。紧接着,眼前忽然炸开一片光。

不是画室里的白炽灯,是幽蓝的、跳动的光,裹着灼热的气浪。他像站在一座窑炉前,火光映得人脸颊发烫,窑口的温度烤得他睫毛发焦。

有个人跪在窑前,穿着粗布短打,后背的衣服被汗浸得发亮,额头抵着地面,嘴里念念有词。苏砚想听清他在说什么,可声音像被火烤化了,模糊不清。只看见那人手边堆着些碎瓷片,白花花的,像被打烂的月亮。

“小心。”

一声轻唤把苏砚拽了回来。

他猛地缩回手,指尖还留着釉面的凉,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柜台后的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手里拿着块软布,正轻轻擦着他刚才碰过的地方。“古物认人,你心里太躁,它怕吓着你。”

苏砚喘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后背的冷汗把衬衫都湿透了。“刚才那是……”

“是它记得的事。”那人把笔洗摆回原位,动作轻得像在放一片云。“陈三郎烧它的时候,在窑前跪了七天,求老天爷赏口饭,也求这瓷能活下来。它记着呢。”

苏砚说不出话。他见过太多仿品,拍卖行里那只号称“回流汝窑”的笔洗,釉色亮得扎眼,开片是机器压出来的死纹,摸上去像块塑料。可眼前这只,有温度,有记忆,甚至有脾气,真像个活物。

“您想要它?”那人重新坐回藤椅,又拿起那块瓷片,用指腹摩挲着边缘。

“不,我买不起。”苏砚苦笑。他知道汝窑的价,去年香港拍卖会上一只残碗,还拍了两亿多。他这点积蓄,连个碗底都买不起。“我只是……”他顿了顿,想起父亲摔碎的砚台,想起画案上那些被自己揉掉的画稿,“我在找一样东西,能让我想起……什么是真正的‘天青’。”

雨还在下,敲着天窗的玻璃,“哒哒”的,像有人在外面写字。苏砚望着窗外的雨帘,慢慢说起来。

说父亲摔碎的那方砚台,爷爷说釉色像天青,其实是民国的仿品,可父亲每天都用茶水煮,用布擦,砚池里的包浆厚得像层玉。说自己二十岁画《秋江独钓图》时,眼里只有江面上的雾,笔锋里全是劲儿,评委说他有“宋人风骨”,他自己都不懂什么是风骨,只知道画得痛快。

“后来呢?”那人问,手里的瓷片转了个圈。

“后来就不痛快了。”苏砚自嘲地笑。画廊催着画“富贵牡丹”,说要“喜庆”,要“镇宅”。他调最艳的红,画最肥的瓣,可每次落笔,都觉得像在给尸体涂胭脂。

有次画到半夜,看着那堆俗艳的颜色,忽然想起爷爷的砚台——那砚台的釉色是灰扑扑的,可磨出的墨,写出来的字有筋骨。“他们说我丢了‘魂’,可我连魂是什么样都忘了。”

他指着笔洗:“我研究过汝窑的配方,玛瑙入釉,还原焰烧制,窑温要控制在一千二百五十度。可我调的天青,总差口气。就像……就像知道了所有音符,却唱不出歌里的情。”

那人把瓷片放下,端起案上的茶盏抿了口。茶是淡绿色的,叶子在水里舒展着,像刚抽芽的柳。“宋徽宗梦里见雨过天晴,命汝窑烧‘雨过天青云破处’之色。匠人烧了三年,烧出万千种青,却总说‘差一口气’。”他抬眼看向苏砚,目光像深潭,“你觉得,差的那口气是什么?”

苏砚愣住了。他背得出《陶说》里关于汝窑的记载,知道“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晨星稀”,可这“气”,他答不上来。是窑火的温度?是玛瑙的纯度?还是匠人揉泥的力道?

那人没等他回答,拿起笔洗,对着光又转了半圈。冰裂纹在光里明明灭灭,真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呼吸。“你看这裂纹,”他指尖划过一道深纹,“刚出窑时是细如发丝的白纹,用得久了,墨汁渗进去,茶水养着,才慢慢变成茶色。就像人,得经事,得受磋磨,才有味道。”

他把笔洗放回绒布上,拿起那块瓷片递给苏砚。“你摸摸这个。”

苏砚接过来,瓷片很薄,边缘有点割手,釉色比笔洗浅些,带着点黄,像是烧坏了的。可指尖摸上去,竟有种熟悉的暖,像小时候奶奶的手。“这是……”

“陈三郎烧废的第一窑瓷片。”那人说,“他烧了七窑才成,这是第一窑的残片。你看这釉色,太亮,太急,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想把所有本事都亮出来。”

苏砚忽然懂了。他画的“天青”,就像这瓷片——太想画出“标准答案”,太想让别人说好,反而把最要紧的东西丢了。爷爷的砚台,父亲的珍惜,不是因为它像“真天青”,是因为那砚台里有爷爷教父亲写字的耐心,有父亲每天擦拭的温柔。

“这笔洗的冰裂纹里,藏着答案。”那人把瓷片收回去,重新放回锦盒里。“它见过窑火,见过月光,见过离乱,也见过太平。你若有耐心,便听它说说往事。”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风里飘来桂花香,淡得像句诗。苏砚看着柜台里的笔洗,冰裂纹在天光里慢慢舒展,像在轻轻叹气。

他忽然觉得,自己找的不是“天青”的颜色,是那个画画时眼里只有雾和江,心里没有“市场”和“评委”的自己。

“好。”苏砚坐直了身子,雨水打湿的头发滴着水,落在衬衫上,他却没在意。“我想听。”

那人笑了,眼里的光像落了星子。他从柜台下拿出个紫砂茶壶,给苏砚倒了杯茶。茶香混着檀香漫过来,苏砚喝了一口,茶味很淡,却带着点回甘,像雨后的空气。

“那得从政和三年的冬天说起……”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讲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苏砚捧着茶杯,看着笔洗上流动的光,忽然觉得,这雨,这巷,这斋,还有这只笔洗,都在等他来。

等他放下那些刻意的“工整”,去听一听,那些藏在不完美里的,真正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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