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霓裳羽衣曲
第二十六章 砺剑朔方
第一节：灵武定策
朔方的秋风带着沙砾的粗粝，吹拂着灵武这座边塞重镇。行宫（实为节度使府改建）之内，灯火常常彻夜不熄。新即位的唐肃宗李亨，虽摆脱了马嵬坡的惊魂与旅途的困顿，但眉宇间的忧色并未减少分毫。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江山，一个强大凶悍的敌人，和一个百废待兴的流亡朝廷。
“陛下，今逆胡窃据两京，凶焰嚣张。然其性残暴，所得之地，多不抚恤，唯知掳掠，此其失人心之处。我军新立，士气待振，当务之急，在于制定方略，凝聚天下之力。”李泌身着白衣，立于地图前，声音清晰而冷静。他虽无官职，却是肃宗最倚重的谋主，参与核心决策。
肃宗倾身问道：“泌公之意，当从何处着手？”
李泌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叛军之势，看似滔天，实则亦有软肋。其一，河北有颜真卿、颜杲卿等义士坚守，牵制其后方；其二，河东有李光弼太守（时已升任）固守太原，如钉子般楔入其肋；其三，郭子仪将军率朔方精锐已回灵武，我军主力尚存。故眼下之策，不宜急于直捣两京，当先断其臂膀，稳固根本。”
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战略构想：“请陛下诏令：郭子仪部由冯翊（今陕西大荔）入河东，与李光弼形成犄角之势，伺机打击叛军侧翼，打通与河北的联系。同时，派遣得力大将，经营河西、陇右，确保西线无忧，此为根本。再派使者，南结江、淮，西通巴、蜀，使财赋粮秣能源源不断输至灵武、凤翔。待四方稳固，兵精粮足，然后以主力出凤翔，直取长安；另遣一军出武关，下南阳，威胁洛阳。如此，则两京可复，逆胡可平！”
这一“先固根本，缓图进取”的战略，深合兵法，也符合唐军当前的实际情况。肃宗听罢，连连点头，心中豁然开朗。然而，他内心深处对迅速收复长安、迎回太上皇有着近乎执念的渴望，这渴望与李泌稳健的策略，埋下了一丝分歧的种子。
第二节：砥柱河东
就在灵武朝廷筹划方略之际，河东的战局正进入白热化。太原，这座北方雄城，在李光弼的统领下，已成为叛军难以逾越的钢铁堡垒。
史思明、蔡希德、牛廷玠等叛将率领十余万大军，四面合围太原。叛军制造了高大的“飞楼”、用以土山，昼夜不息地猛攻。太原城内守军不足万人，且多是团练之兵，人心惶惶。
李光弼，这位以治军严酷、善于守城着称的名将，展现了他超凡的军事才能。他下令挖掘地道，通至城外叛军营垒之下，以木柱支撑。待叛军聚集攻城时，便命人拉倒木柱，地道塌陷，无数叛军坠入深坑，非死即伤。他又制造巨大的抛石车，发射重达二百斤的巨石，一发射出，辄毙数十人，叛军称之为“石炮”，胆战心惊。
面对叛军的土山战术，李光弼则命人在城内同样筑起更高的土山，与之对抗。他还不断派出敢死队，趁夜出城袭击，焚烧叛军的攻城器具，搅得叛军不得安宁。
史思明见强攻不下，便设宴犒劳士卒，席间陈列大量珍宝，扬言破城之后尽数赏赐，企图激励士气。李光弼得知，竟派人暗中挖掘地道直至宴席之下，以绳索出其不意地将数名叛军歌伎和部分珍宝拖入地道掳走。次日，将俘虏和珍宝在城头示众，叛军骇然，以为李光弼有神明相助，士气大跌。
李光弼又巧施反间计，使得史思明与蔡希德互相猜疑，蔡希德最终率部先行撤离。李光弼抓住战机，亲率敢死队开城出击，内外夹攻，大破围城的史思明军，斩首七万余级，缴获军资器械无数。太原保卫战，以唐军的辉煌胜利告终。
消息传至灵武，朝廷上下欢欣鼓舞。肃宗立刻下诏嘉奖，加封李光弼为司空、郑国公，实封八百户。太原大捷，不仅稳固了河东根本，极大地鼓舞了全国军民的士气，更证明了叛军并非不可战胜，为后续的反攻奠定了坚实的心理基础。
第三节：回纥之盟
灵武朝廷虽立，但兵力有限，尤其是缺乏精锐骑兵，难以与叛军尤其是安禄山麾下的同罗、曳落河（胡人精兵）铁骑正面抗衡。肃宗与李泌、郭子仪等人商议后，决定效仿太宗皇帝，借助外援。目标，直指北方草原的新兴霸主——回纥。
安史之乱爆发后，回纥葛勒可汗（磨延啜）审时度势，并未立即倒向任何一方，而是静观其变。此刻，大唐新帝在灵武即位，展现出复兴气象，正是结盟的良机。
肃宗派遣殿中监、敦煌王李承寀（宗室）与郭子仪部将仆固怀恩（铁勒族，与回纥关系密切）为使臣，携带重金帛册，北上回纥牙帐，请求出兵助战。
回纥葛勒可汗见到大唐使节，又见郭子仪麾下兵强马壮（郭子仪为展示实力，特意举行了盛大的阅兵），意识到这是一个与大唐结好并获取巨大利益的良机。他欣然同意出兵，并提出和亲，欲娶大唐公主。
肃宗为尽快获得援军，不惜应允，封自己幼女为宁国公主，准备远嫁回纥。同时，与回纥约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玉帛、子女子归回纥。”这是一个近乎饮鸩止渴的约定，为日后收复两京时的惨剧埋下了伏笔。
至德元载（756年）九月，回纥葛勒可汗遣其子叶护王子、将军帝德等，率领四千精锐骑兵，抵达灵武。肃宗大喜过望，设盛宴款待，厚加赏赐，并命广平王李俶（天下兵马元帅）与叶护王子结为兄弟。回纥骑兵的加入，极大地增强了唐军的突击力量，也象征着国际社会对灵武朝廷的认可。
第四节：睢阳绝唱
当灵武朝廷与回纥结盟，积极准备反攻之时，帝国的东南门户——睢阳，正在上演着中国战争史上最为悲壮惨烈的一幕。
自五月被围以来，睢阳已在叛军尹子奇部的重重包围中坚守了数月。城内粮食早已吃光，战马、老鼠、树皮、草根，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都被搜罗殆尽。守军从最初的近七千人，锐减至不足千人，且大多饥病交加，挽弓无力。
张巡、许远与将士们同甘共苦，每每作战，张巡皆身先士卒，督励将士。部将南霁云曾冒死突围，前往临淮向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求援。然而贺兰进明妒忌张巡声威，拥兵自重，拒不发兵。南霁云悲愤至极，拔刀断指，誓与睢阳共存亡，单骑返回城中。
到了十月，睢阳城中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有人建议弃城东走，张巡、许远商议道：“睢阳，江淮之保障也。若弃之，贼乘胜鼓而南，江、淮必亡。且我众饥羸，走必不达。不如坚守以待之。”
他们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江淮，为后方正在集结的唐军，争取最后的时间。
最终，在至德元载十月初九，叛军攻破睢阳。张巡、许远、南霁云、雷万春等三十六名主要将领皆被俘。尹子奇敬佩张巡之才，欲劝降，张巡厉声斥骂，不屈而死。许远在被押送洛阳途中，亦被害。
睢阳陷落时，城中百姓仅存四百余人。然而，正是这长达十个月的坚守，拖住了叛军主力数万人，使其未能南下江淮，保全了帝国最重要的财赋来源地。睢阳失守后不到十天，新任河南节度使张镐率援军赶到，迅速收复了睢阳周边郡县。张巡等人的牺牲，价值重于泰山。
消息传到灵武，肃宗追赠张巡为扬州大都督，许远为荆州大都督，南霁云为开府仪同三司，并立庙祭祀。睢阳的悲歌，激励着所有唐军将士，化悲愤为力量。
第五节：凤翔聚兵
至德元载十月，在基本稳定了灵武后方，并与回纥结盟后，肃宗君臣决定将朝廷中枢前移，更靠近前线。于是，车驾由灵武南下，抵达扶风郡（后改称凤翔郡，今陕西凤翔）。
凤翔，地处关中西部，是进攻长安的理想前进基地。各地听闻皇帝驻跸凤翔，勤王之师纷纷来投。郭子仪亦率朔方主力由河东来回，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镇的兵马也陆续抵达。江淮的租赋也通过汉水、陆路艰难转运至此。
一时间，凤翔旌旗招展，兵马云集，军容复振。肃宗以郭子仪为司空、天下兵马副元帅，实际负责指挥全局；以李光弼为司徒、河东节度使，继续经营北线；同时广揽人才，充实朝廷。
肃宗每日临朝，听取军政汇报，与李泌、郭子仪等商议进军方略。收复长安的作战计划，正在紧锣密鼓地制定中。然而，朝堂之上也并非铁板一块，随驾的官员中，既有如李泌、郭子仪这样的干才，也有如宦官李辅国这样开始攫取权力的人物，新的政治暗流已在涌动。
凤翔，这座古城，承载着帝国复兴的全部希望。将士们磨刀霍霍，战马嘶鸣不安，一场决定大唐命运的战略反攻，即将在这关中西部的平原上，拉开血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