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明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带着兄长的责任和期许：“你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不知道能干啥，是心气太高，又沉不下来！觉得搬砖丢人？觉得学手艺枯燥？亮子，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饭是一口一口吃下去的。没有谁生下来就啥都会。你才20，怕什么？栽几个跟头又怎么了？”
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拂过罗亮年轻却写满困惑的脸颊。
哥哥罗明那严厉的话语，像一把锤子，重重敲打在他自以为坚硬、实则脆弱迷茫的心防上。那句“心气太高，又沉不下来”，像根尖刺，精准地扎破了他用“迷茫”包裹的自尊气球。
罗亮猛地抬起头，黑暗中，他的眼睛有些发红，不再是单纯的迷茫，而是混合着委屈、不服和一丝被戳穿的羞恼：“哥！我不是觉得搬砖丢人！更不是嫌学手艺枯燥！”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少年人的倔强，“我在中医大项目，从打扫卫生到搬几十斤的建材，再到顶着大太阳去当小工，我哪样嫌过苦嫌过累？”
他喘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抠着冰凉的铁栏杆，指节发白：“我就是……就是不知道这苦吃得有没有头！在中医大工地，我干得再好，感觉也就是个打杂跑腿的，现在你让我去工地，从打杂开始……哥，我不是怕打杂，我是怕……怕打杂打到最后，还是个打杂的！我怕我像无头苍蝇一样撞来撞去，撞得头破血流，最后发现自己还是在原地打转，啥也没学会，啥也不是！”
这番话，像决堤的洪水，将他心底最深的不安和恐惧倾泻而出。
那不仅仅是对职业的迷茫，更是对自我价值的怀疑，对未来可能“一事无成”的恐惧。
18岁的年纪，站在人生的门槛上，身后是回不去的懵懂，前方是看不清的迷雾，这种悬在半空的恐慌，远比单纯的体力劳累更让人窒息。
罗明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用空洞的鼓励安慰。他等罗亮把那股憋闷的情绪发泄完，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岁月沉淀后的力量：
“亮子，你告诉我，你建雄哥的本事，是他生下来就会的吗？还不是他从小跟着他爸做学徒开始的？”
罗亮一怔，下意识地回答：“那……那肯定是从学徒开始……”
“对，学徒。”罗明点点头，目光如炬，“任何行当，想学到真本事，都得从最基础、最不起眼的地方开始。你以为工地上那些带着几十号人的大工长、技术员，他们生下来就懂看图纸、管材料、协调工序？他们哪个不是从扛水泥、和砂浆、被工头骂得狗血淋头开始的？”
他向前一步，靠近弟弟，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却也传递着依靠：“你说怕打杂打到底还是打杂？那我问你，在中医大项目打杂，你有没有用心去看金平姑爷怎么跟工人沟通？有没有留意建材的质量、产地、规格的不同？有没有琢磨过为什么要分这么多规格？哪怕一点点？”
罗亮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真的……没有。他当时只觉得那些事情枯燥繁琐，离自己很遥远。
“没有，对吧？”罗明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因为你当时心里就认定‘这不是我要学的’，所以你的眼睛和心都关上了。你只看到了‘打杂’这个动作，却没看到动作背后可以学习的东西。”
他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却也透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急切：“现在去工地，也是一样！从打杂跑腿开始，不是要你一辈子跑腿！是要你的眼睛睁开！心打开！施工计划怎么排的，材料需求是怎么计算的！记考勤？看看一个班组几十号人，工长是怎么调配安排，怎么处理工人纠纷的！”
罗明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亮子，工地就是一座大学！这里面的学问，比你看过的任何一本书都复杂、都深刻！砌砖有砌砖的学问，抹灰有抹灰的讲究，水电安装更是关系到人命！管理一个班组，协调各方关系，控制成本进度，哪一样不是真刀真枪的本事？你说你想以后包工程？好！那你就更得去了解！了解每个工种的工序衔接，了解材料的市场价格和性能，了解工人师傅们的想法和诉求！你不沉下去，把这些最基础、最琐碎、最‘打杂’的东西摸透了、吃透了，你拿什么去包工程？靠一张嘴皮子？还是靠你是我罗明的弟弟？”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弟弟被这一连串质问震得有些发懵的脸，语气终于缓和下来，带着兄长特有的语重心长：
“哥不是逼你非要在工地上打一辈子滚。路，最终是你自己选的。但你才20岁，你有大把试错的时间，却没有挥霍青春的资本！现在沉下去，不是为了让你将来只能待在工地，是为了给你将来无论选择哪条路，都打下一个结结实实的底子！这个底子，叫‘本事’，叫‘见识’，也叫‘接地气’！有了这个底子，你将来无论是想继续深造学技术，还是想自己创业当老板，甚至想转行干点别的，你都有底气，有判断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空有一腔想法，却像浮萍一样无根无基，风一吹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罗明的手再次重重地落在罗亮单薄的肩膀上，这一次，传递的不只是力量，更是一种沉甸甸的信任和托付：
“亮子，哥不指望你明天就变成专家。哥只希望，你能把心沉下来，把眼睛擦亮，把耳朵竖起来。别小看任何一个‘打杂’的机会，那里面藏着改变你命运的钥匙。踏踏实实地学，认认真真地看，不懂就问，不会就学。本事学到自己身上，见识刻进自己脑子里，这才是谁也抢不走、打不垮的本钱！等你真正拥有了这些，你再来告诉哥，你想干啥，你能干啥！那时候，哥砸锅卖铁也支持你！”
夜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严厉的训斥剥开了他的伪装，直指他逃避现实的惰性；而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清晰的路径指引，又像黑暗中的灯塔，为他指明了方向——不是终点，而是一个值得投入、值得沉潜的起点。
良久，罗亮猛地抬起头。他不再躲闪哥哥的目光，而是直直地迎上去，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
“哥！我明白了！真明白了！”
看着弟弟眼中那簇被点燃的、带着破釜沉舟意味的火苗，罗明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一些，一丝难以察觉的欣慰掠过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