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警察总局那令人窒息的氛围，踏入下城区凌晨的街道，仿佛从一种规整的冰冷坠入了另一种混乱的、却带着生机的温热之中。
天空城高耸入云的大厦依旧投下巨大的阴影，但在这里，阴影被密密麻麻的违章建筑、横七竖八的晾衣绳、以及永不熄灭的杂乱霓虹灯牌切割得支离破碎。
空气中那股混合了机油、垃圾、廉价香料和人群体味的复杂气味，反而让李豫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这里是他的“老家”，一种扭曲的熟悉感带来的安全感。
“咕噜噜——”
一阵清晰的腹鸣声从身边传来。李豫转头，看到林依正捂着自己的肚子，黑色的大眼睛里带着一丝新奇和困惑，似乎在研究这奇怪的声音来源。她抬起头，看向李豫，眼神像在询问。
李豫这才意识到，从昨晚突袭“毒蛇”老巢到现在，他们颗粒未进，还经历了高强度战斗、兑换赏金的精神紧绷，体能消耗巨大。他自己也早已饥肠辘辘。
“饿了？”李豫放缓了脚步。
林依用力点了点头，学习着新词汇：“饿。”
李豫的目光扫过街道两旁。虽然已是凌晨，但下城区的夜生活远未结束，或者说，这里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夜晚”。
许多通宵营业的小摊贩蜷缩在建筑的缝隙里，依靠着偷接的电路点亮昏黄的灯泡，散发着微弱但诱人的热气。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一个角落里的馄饨摊。摊主是个手臂改装了简易辅助义肢的老伯，正机械地重复着包馄饨的动作，速度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一口巨大的、边缘布满锈迹和油污的金属锅翻滚着浑浊但香气扑鼻的汤底。几张歪歪扭扭的塑料小桌和马扎摆在旁边，零星坐着几个看起来刚下夜班的工人和眼神迷离的醉汉。
就是这里了。便宜，管饱，而且足够“真实”。
“走，带你去吃点好的。”李豫拉着林依的手腕，走向那个小摊。
走近了，香味更加浓郁，是一种混合了骨汤、廉价香料和一点点真正动物油脂的气味，对此刻的他们来说，却胜过任何山珍海味。
“老板，两碗馄饨。”李豫哑着嗓子喊道。
老伯头也没抬，辅助义肢咔哒一声，从旁边的冰盒里精准夹出两撮早已包好的小馄饨，滑入沸腾的锅中。“稍等，三分半钟。”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长期熬夜的沙哑。
李豫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坐下，林依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对面的小马扎上，身体绷得笔直，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油腻腻的桌子、隔壁醉汉嘟囔的梦话、锅里升腾起的白色蒸汽、以及老伯那飞快动作的机械手。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李豫脸上，似乎在他微微放松的眉宇间捕捉到了一种与之前不同的情绪。
“李豫，”她小声问，像是在分享一个发现，“什么是‘好’？”
李豫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是在问刚才说的“吃点好的”里面的“好”是什么意思。他一时有些语塞，如何向一个认知几乎如白纸、味觉体验可能仅限于合成营养膏的人解释“好”吃的概念？
“就是…吃了会让这里感觉舒服的东西。”他指了指自己的胃，又想了想，补充道，“而且味道…不一样，比营养膏有意思。”
林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非常认真地看着他：“和李豫一起。也好。”
这句话很简单，甚至有点语法错误，却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李豫的心湖，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嘟囔道：“…快好了。”
这时，老伯用机械手夹起两个边缘缺口的大瓷碗，动作娴熟地撒上一小撮紫菜碎、几点焦黄的人造葱油、以及一小勺可疑的调味粉。然后，长柄漏勺从翻滚的锅里捞起馄饨，平均分入两个碗中，再浇上一大勺滚烫的汤。
“好了，自己端。小心烫。”老伯终于抬了下眼皮，目光在李豫和林依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对这对组合有点好奇，但很快又低下头继续包馄饨，见怪不怪。
李豫起身，小心翼翼地将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到桌上。清澈或者说寡淡的汤里，漂浮着十几个小巧的、半透明的馄饨，能隐约看到里面粉红色的、指甲盖大小的合成肉星子。皮薄得几乎只剩一层，确实名副其实的“薄皮”。
“吃吧，慢点，烫。”李豫把一碗推给林依，递给她一个塑料勺子。
林依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握住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起一个馄饨，鼓起腮帮子，认真地吹着气。白色的蒸汽拂过她的脸颊，让那双专注的黑色眼眸显得湿润而明亮。她尝试着将馄饨送入口中。
李豫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就像之前教她用水杯、开门一样，生怕她一个控制不好力道把勺子捏碎，或者被烫到直接吐出来。
然而，林依的动作虽然生涩，却异常小心。她轻轻咬破馄饨皮，吸溜了一下，然后细细咀嚼着，眼睛微微睁大，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奇神采。
“怎么样？”李豫忍不住问。
林依咽下口中的食物，似乎在努力寻找词汇来形容这种陌生的体验。
她看了看碗，又看了看李豫，最后用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语气，小声而肯定地说：“…热的。滑的。…有味道。”
不是“好吃”，而是“有味道”。这对她来说，或许已经是天翻地覆的体验。营养膏是温凉的、糊状的、味道单一且机械的。而这碗简陋的馄饨，有着温度、口感、以及复合的调味。
李豫忍不住笑了，是那种真正放松的笑意。“嗯。喜欢就多吃点。”
他也低下头，舀起一勺馄饨，连汤带水送进嘴里。
滚烫的汤汁瞬间温暖了冰冷的肠胃，薄如蝉翼的皮在口中融化，那一点点合成肉馅提供的咸鲜味和油脂感，对于习惯了营养膏寡淡的他来说，简直是味蕾的盛宴。他吃得有些急，额头上很快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两人就这样坐在凌晨的凉风中，围着一张油腻的小桌，埋头对付着各自碗里那碗简陋却无比实在的馄饨。没有人说话，只有吸溜汤汁的细微声响和远处传来的模糊噪音。
林依吃得很慢，很认真，每一个馄饨都要吹好久，然后细细品味，仿佛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她偶尔会抬头看看李豫，学着他加一点摊子上提供的、颜色可疑的辣酱，然后被辣得微微吐舌头，猛喝汤，却又眼睛发亮地继续尝试。
这一刻，没有五十万的债务，没有危险的变异，也没有需要伪装的秘密。只有一碗热汤，两个饥肠辘辘的人，和一种在冰冷世界里短暂相互依偎的暖意。
李豫短暂地忘记了脑插里那依旧惊人的债务数字。他看着林依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的脸颊，看着她那双因为新奇体验而闪闪发光的眼睛，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似乎松动了一点点。保护她，教会她这个世界——无论是好是坏——似乎成了一件比单纯还债更有实感的事情。
很快，李豫碗里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林依也吃完了，她学着李豫的样子，把空碗推向前，然后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李豫，仿佛在等待下一步的指示，嘴角还沾着一点点油花。
李豫抽出几张粗糙的再生纸巾，递给她一张，自己也擦了擦嘴和额头上的汗。“吃饱了吗？”
林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感受了一下，然后肯定地点头：“嗯！饱了。”她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满足笑容。
李豫起身付钱——两碗馄饨只花了20信用点，便宜得让他几乎想再打包几碗。
“老板，生意兴隆。”他随口说了一句。
老伯终于又抬了下头，机械手咔哒作响，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慢走。”
离开馄饨摊，温暖的饱腹感驱散了凌晨的寒意。李豫看了看时间，脑插显示即将凌晨五点。天空城人造天幕的边缘已经开始模拟出淡淡的熹微晨光。
“走吧，回去还能睡……”他话没说完，动作就顿住了。
睡？回宿舍需要时间，洗漱需要时间，真正躺下可能都快五点半了。而广厦保安部的早班是七点整。满打满算，最多也就能睡一个小时。
李豫叹了口气，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吃饱后的松弛感让这种疲惫更加明显。他看了一眼林依，她似乎还不理解“时间”和“上班”带来的紧迫感，只是乖巧地站在他身边。
“算了，”李豫揉了揉眉心，“估计没时间睡了。干脆……给大家带点早饭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李豫又在另一个摊位上买了几个用纸袋装着的、刚刚烤好的合成淀粉面包，散发着焦脆的香气。这就是他们今天的早餐了。
当他们搭乘最早一班几乎空无一人的免费悬浮地铁，返回广厦总部所在的区域时，天空已经彻底亮了起来，虽然被人造天幕和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
庞大的城市机器开始苏醒，穿着各色制服的人流如同血液般开始涌入那些高耸入云的建筑。
到达广厦总部大楼时，距离正式上班打卡还有不到二十分钟。两人脸上都带着熬夜的痕迹，身上还残留着下层区食物摊的油烟味。
门口的安保机器人例行公事地扫描了他们。
“身份确认。李豫，林依。广厦集团安保部。状态：在职。检测到轻微疲劳状态及非标准生理信息波动，建议进行岗前健康检查...”机器人冰冷的电子音响起。
“不用了，谢谢，我们很好。”李豫立刻拒绝，拉着林依快步走进大楼。他可不想被公司的医疗部门盯上。
走进b7层保安部的休息室，熟悉的消毒水和汗水混合的气味传来。王叔已经到了，正端着那个被林依捏得奇形怪状、但勉强还能用的金属杯喝水，看到他们进来，尤其是两人脸上那明显的疲惫和身上还没散尽的味道，他挑了挑眉。
“哟，两位‘赏金猎人’回来了？看来收获不错？”王叔的语气带着调侃，但眼神里有关切。
技术宅小张从他的终端后面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鼻子抽动了一下：“下层区老徐馄饨铺子的味道...还有...嗯，警察局消毒水的味道。你们俩这是连夜去打击罪恶然后犒劳自己了？”
李豫把手里还温热的纸袋放在桌上：“顺便给你们带了早餐。”
哑巴默默地点点头，拿起一个面包。
……
林依似乎还没完全适应这种被众人注视和调侃的场面，下意识地往李豫身后缩了缩，但手里还紧紧抓着自己那个没吃完的面包。
李豫叹了口气，疲惫却带着一丝笑意：“别提了，差点没累死。赶紧吃，吃完还得巡逻。”
他把一个面包塞给王叔，然后拉着林依走到角落，递给她一杯从自动饮水机接来的热水。
“累了吧？抓紧时间眯一会儿，十分钟也是好的。”他低声对林依说。
林依捧着热水，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包，看着李豫同样疲惫却还在强打精神的脸，轻轻点了点头。她没有说谢谢，但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依赖和安宁，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触动人心。
休息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咀嚼食物和喝水的细微声响。窗外的天空越来越亮，代表着新一天的忙碌即将开始。
对于李豫和林依来说，这是一个缺乏睡眠、疲惫不堪的早晨，但账户里暂时安全的余额、胃里温暖的食物、以及身边这个需要他守护也给予他慰藉的同伴，让这个清晨染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粗糙而真实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