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
顾宸像一尊失去温度的塑像，深陷在沙发绒面的阴影里，周身弥漫着一种消耗殆尽的疲惫，无声无息，几乎要与那灰暗的布艺融为一体。
辛梦璃则像一朵开错了地方的艳丽曼陀罗，在他对面悠然落座。没有任何铺垫，她纤长的小腿带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傲慢，优雅而突兀地伸到了顾宸的膝上，光洁的足尖几乎要触到他的腰侧。昂贵的丝袜面料在微光下泛着冷调的珠光。
“给我按按。”
她的嗓音带着一股被宠坏的娇慵，尾音拖着微微的上扬，仿佛这不是请求，而是恩准对方服侍的诏令。言语间的命令感如此自然，仿佛在索回一件天经地义的所有物。
狭小的空间里，连空气都凝滞了几秒。顾宸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像一片风中枯叶的轻抖。然后，他缓缓抬起了那双指节分明、此刻却显得异常沉重的手。
先是迟疑地覆盖在那微凉的丝袜上，继而精准地落向足弓的穴位，动作是令人心惊的熟练和温柔。指尖的力道适中，揉、捏、推、压，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辛梦璃舒适地逸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嗯~不错……”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暗影，整张脸沉浸在一种全然的自我陶醉中。她享受这份被妥帖服侍的感觉，像个重回宝座的落魄女王，贪婪地攫取着失而复得的掌控感，丝毫没有觉察到，或者根本不屑于去想，此刻施加在对方身上的漠视和折辱是多么刺骨。她身体更放松了，几乎瘫软在沙发里，示意他继续。
顾宸沉默得像一块深海暗礁。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歇，循着她身体的曲线向上移动。从微酸的小腿肚，到紧绷的腰窝，再到僵硬的肩颈线条，最后是微微胀痛的太阳穴。一套流程，他做得行云流水，心平气和，仿佛在雕琢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好了~做饭去吧~”
享受完一套完整的服务，辛梦璃懒洋洋地挥挥手，仿佛打发一个称职的仆人。
“你害我早上都没吃好，”
她顿了顿，用一种施舍般的口吻补充道：“不过～我这次原谅你了~”
内心却在冷笑：看在你服侍周到的份上，这次台阶算我赏你的。下次再敢惹我不快，非得让你跪着求饶不可！ 她将这份想象中的“宽恕”，视作了对顾宸的莫大恩典。
顾宸的动作没有丝毫凝滞，他沉默地收回手，从沙发里起身。他没有看辛梦璃一眼，径直走向厨房。背影透着一种极致的疲惫和……决心。
他心底清楚地盘算着，是时候了，要在恰当的时机，把那份决定命运的纸张递给她。
辛梦璃悠然地翘起二郎腿，露出一截光洁细腻的小腿。她斜睨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背影，嘴角得意地向上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指尖在光滑的手机屏幕上轻快地滑动着。屏幕上亮起的是李文豪发来的信息，带着露骨的殷勤和暧昧。
这一次，她没有像前日那样推拒，反而饶有兴致地回应着，红唇边噙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玩弄笑意。李文豪发来的甜言蜜语像蜜糖，让她此刻的心情愉悦得像飘在云端，完全忘记了厨房里那个无声的身影。
当顾宸端着精心烹制的菜肴走出厨房，摆上餐桌时，空气中弥漫开诱人的食物香气。但辛梦璃已经拎起了她那只价值不菲的手袋，正对着玄关的镜子整理着领口。
“你先吃吧~我出门一趟~”
她的语气轻快得像去赴一场春日郊游，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温柔。
“晚上给你带礼物~”
话音未落，高跟鞋叩击地面的清脆响声已经远去了，留下急促的回音，和她身上残留的香水味混合在空气里。
丝毫没有给予顾宸回答的机会。不过她显然不期待也不需要任何回答。
顾宸站在原地，望着餐桌上摆放整齐的两副碗筷和对面空荡荡的座椅。他极轻微地、几乎像是叹息般地吁了口气。
习惯了。
这三个字在他心底盘旋，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是去陪李文豪了吧？
顾宸甚至无需动用大脑去思考，答案就像秃鹫嗅到腐肉般自动显现。
然而，这一次，预想中的刺痛并没有如期而至。胸膛里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脏，只是沉寂地跳动着，仿佛被冻结在一片无垠的冰原之下——哀莫大于心死，大抵如此。
他拉开属于自己这边的椅子，机械地盛饭，坐下。筷子尖挑起色泽诱人的菜肴，送到唇边。这顿午餐，没有滋味，只是维持生命必需的吞咽。
没过多久，手机屏幕刺眼地亮起。是李文豪发来的私信，附带着一张清晰无比的照片——两只手，十指紧紧相扣，像宣告一个全新的归属。还有一张朋友圈的截图，同样是那对依偎的男女。李文豪英俊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笑容，手臂占有性地搂着辛梦璃纤细的腰肢，而辛梦璃则小鸟依人地靠在他怀里，笑容甜蜜，眼角眉梢都流淌着幸福的光芒。李文豪的文字旁白更是透着炫耀。讽刺的是，这次辛梦璃“记得”在发朋友圈时体贴地屏蔽了顾宸。
顾宸握着手机，屏幕上刺眼的光芒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那画面中的亲昵，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他看着那熟悉的面庞绽放着陌生的笑容，心底的冰原依旧沉寂。仿佛画面中的女人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那个男人……更是一个彻底的无关者。没有愤怒，没有嫉妒，甚至连一丝酸涩也没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他甚至点了一下图片，让它自动保存到了手机。
挑衅吗？真是多此一举。
夜晚，辛梦璃出乎意料地早早回来了。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她带着一身微醺的旖旎酒气和浓郁的香水味踉跄而入。酒精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晕开两团诱人的红霞，眼神迷离，双唇愈发水润饱满，整个人像一朵在夜色中怒放又摇摇欲坠的红玫瑰。
她跌跌撞撞地蹭掉高跟鞋，甩开手袋，在玄关幽暗的光线下，一眼就捕捉到了沙发上那个沉默的身影轮廓。一种源自习惯的、近乎本能的“安心感”瞬间包裹了她醉意朦胧的意识——他还在，像是忠诚的卫士，总是在这儿。
顾宸则皱着眉，目光锐利地穿透昏暗，捕捉到她摇晃的身影和散乱的醉态。他没有起身迎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只扑火的飞蛾般在门口歪斜。然后，他伸手，从沙发靠垫下不紧不慢地抽出一份薄薄的文件，指尖的触感冰冷而坚定。
他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向站在玄关灯影下、眼神迷蒙的辛梦璃。他走到她面前，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将那份足以斩断过去五年羁绊的“休书”——那份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平稳地递出，纸张边缘在玄关顶灯的照射下反射着金属般冷静的光泽。
“这里有份文件要你签字。”
他的声音平静得如同一潭深秋的湖水，波澜不惊，几乎听不出任何起伏。他用了最大的克制力，让这句话听起来像递给她一杯清水般寻常。
辛梦璃醉眼朦胧地望着顾宸模糊的脸，只觉得他今晚有些不同，但那飘摇的思绪根本无法聚焦。她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那叠纸，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打了个小小的酒嗝。
“什么东西……”她咕哝着，视线落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如同在看天书。她的心思和热情，此刻全盘浸泡在刚才与李文豪那场暧昧的暖流里，被酒精泡得发胀。签字？大概是秘书下午送来家里的某个项目合同吧？某个她早已过目、无关紧要的方案？
她甚至连翻看都懒得做，在顾宸适时递来的笔的帮助下，潦草地在文件末尾的“辛梦璃”三个字处画下两道歪斜的印记，像小学生完成了应付差事的作业。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玄关里显得格外刺耳。
看着她落笔的瞬间，顾宸胸腔深处那颗仿佛被冰封许久的心脏，倏然裂开一道细细的缝隙。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轻松感，如同冲破冰封地底的岩浆，炽热而澎湃地奔涌出来，瞬间弥漫四肢百骸。他的肩胛骨在看不见的地方第一次彻底松弛下来。
一瞬间的心痛，这份爱终于迎来了它的结局；转而变成了解脱，终于不用因为这份爱而心痛了。
“谢谢。”
顾宸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礼貌而疏离。他利落地收起那份重如千钧的文件，转身走向屋内。
辛梦璃被这声“谢谢”和过于迅速的转身搅乱了。她试图叫住那个熟悉的背影，醉意却让她的舌头如同打了结：“顾宸……你，嗝，去哪……”声音粘腻而无力，飘散在空气里。
顾宸停下脚步，在过道的阴影里侧了半个身，嘴角竟扯出一丝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笑意——那是卸下枷锁后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他的语调甚至称得上温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乖顺，不再是忍耐的沉默，而是彻底的放弃和远离之后的心平气和。解脱的甘泉冲刷了所有积怨，此刻他对她，再无情仇波澜。
辛梦璃混沌地望着他消失在厨房门口的背影，醉意如同沉重的潮水再次上涌。她摇摇晃晃地走进客厅，扑倒在柔软的沙发上，意识很快模糊。混沌中，最后一个念头软绵绵地飘过：今天总算有了点舒心感…要是他一直这么懂事……也不是不可以……给点小奖励…… 她嘴角挂着满足的弧度，沉沉坠入梦乡。
厨房的灯光熄灭。顾宸端着一碗冒着缕缕热气的醒酒汤回到客厅。辛梦璃已经蜷在沙发上睡沉了，红潮未退，呼吸悠长。他走过去，轻轻地扶起她绵软的身体，动作小心地将温热的汤水一点点喂进她口中，她下意识地吞咽着，像个半梦半醒的婴儿般。
灯光下，顾宸垂着眼睫，神色专注却不再有一丝温情，只剩下一种完成任务的机械感。
喂完汤，顾宸轻轻扶起辛梦璃，半抱半搀地将她送回卧室的大床上，为她掖好被角，调暗了床头灯，再无声无息地带上门。
在转身关门前的最后一瞥里，床上的女人面容平静，呼吸均匀绵长。
辛梦璃只模糊地感觉到今天那烦乱的心绪似乎终于得以安放，在酒精和朦胧的满足感里，寻得了一丝难得的安宁，嘴角似乎还残留着对幻想中“奖励”的期待，全然不知命运的车轮已在方才那一刻，被她自己的手笔悄然拨转了方向，轰然驶向截然不同的轨迹。
门，无声地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房间里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和那份深藏在顾宸怀中、此刻依旧散发着余温的离婚协议，静静散发着属于自由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