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色浓稠似墨，将梦都的天际线吞噬殆尽，只余下零星灯火在远处挣扎。
客厅里，柔和的灯光如同流泻的金沙，却暖不透沙发之间那片横亘的静默。晚餐后的杯盘狼藉已被收拾干净，空气里残存着一丝食物的余香，却被无声的尴尬发酵得愈发沉闷。
顾宸仰靠在沙发一角，目光投向虚空，不知在思索一盘精心的棋局，还是其他更沉重的心事。辛梦璃蜷在沙发另一端，薄毯虚掩着下半身，柔软的抱枕被她无意识地揉捏变形，空气凝滞得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
时间的脚步在寂静中被无限拉长。
良久，一丝细微的动静划破了沉寂。辛梦璃眼睫低垂，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纤细的足尖如同受惊的蝶翅，一点点、一点点地，隔着薄毯，轻轻触碰到了顾宸腿侧的沙发面料。
指尖悄然蜷缩，她又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微不可察地掀开毯角，那纤巧、莹润如玉的脚，终于带着一丝薄薄的暖意，怯生生地落在了他腿侧温热的布料上。
“……阿……”
声音艰涩得像是生锈的门轴，她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
“……阿宸……”
终于，那细若蚊吟的声音艰难挤出。
“……你……还能……像以前一样……给我揉揉脚吗？”
顾宸的所有动作倏然顿住。他低垂的眼睫抬起，深邃的眸光扫过她微红的脸颊，最终定格在那双带着无声请求的玉足上。
没有言语，一丝极淡、却似乎能融化冰霜的笑意在他唇角轻绽。
下一刻，宽厚温热的手掌已然伸出，温柔却不失力度地，轻轻握住了那只微凉的足踝。
动作熟稔至极，仿佛那细腻肌肤下的骨节形状早已刻进他的掌心记忆。
他的手指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开始沿着辛梦璃足底的经络游走、推压。指腹所经之处，暖流沿着冰凉的足底丝丝缕缕向上蔓延，如同寒冰初遇暖春溪流，细小的裂纹中流淌着融融的春意。
辛梦璃心中重重一颤，那股熟悉的、令人沉溺的暖意瞬间包裹了心脏。她阖上眼，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和力量，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
这奢侈的片刻温存，还能拥有多久？分离的倒计时，无声切割着她心头仅存的柔软。那句“留下吧”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阻碍，又被她死死咬住牙齿，用尽了全身力气，艰难地、生生压了回去，像吞咽一颗冰冷的苦果。
必须说点什么，打破这沉溺的魔咒。
于是，她睁开眼，眼神极力维持平静，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阿宸，今天……的……签约，一切……都还顺利吗？”
她试图将话题转移。
顾宸指下的动作平稳依旧，语气也如无风的湖面，不起波澜。
“顺利。墨氏注资六个亿，合约签了。按照计划，墨氏后天会正式公布消息。宸舟集团……将在半个月后正式开启运营。”
“六个亿？”
辛梦璃的眉心不自觉蹙起，对这个数字显露出商界精英本能的质疑。她下意识地直起了些身体。
“墨氏？魔都那头巨龙来梦都建立桥头堡，就只投……这点钱？”
这与墨氏庞大身躯带来的预期，差距太大。
顾宸唇角的笑意深了一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意，是商场上的洞察，而非对她的嘲弄。
“辛小姐，”
他轻轻点按着她的涌泉穴，声音低沉而清晰。
“你坐镇辛氏高位，掌舵多年，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仅靠吸吮母公司的血液苟活，任何子公司都难有前程。巨树之下，新芽……需要自己破土的力量。”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刺向她的疑惑。
辛梦璃瞳孔微微一缩，几乎是瞬间领悟了他的策略。
“所以……你接下来的真正意图，是在梦都本地……开放融资？”
资本的游戏，她自然熟悉。
“嗯。”
顾宸承认得干脆，指腹滑过她微绷的足弓。
“梦都这一汪深水，早就盘根错节，沉渣淤积。宸舟集团的突然空降，那些盘踞已久的巨鳄，怎会毫无芥蒂？唯有敞开大门，让他们也进来分一杯羹，把‘外人’变成‘同伙’，才能在一团乱麻的初始阶段，省掉许多不必要的……明枪暗箭。”
他眼中的算计一闪而过，那是在风浪中淬炼出的冷硬。
“有墨氏在背后托着，量那些老家伙也不敢轻易掀桌子赶尽杀绝。”
辛梦璃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眼中忧虑加深。
“可是阿宸，老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你在明，他们在暗。我担心……他们会用别的方法，把你死死按在水底，让‘宸舟’这艘船……永远出不了港湾。”
她的担忧是真实的，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灼。
揉捏的节奏未停，顾宸却缓缓抬起了头，目光如炬，精准地锁定了她的双眼。他脸上惯有的冷峻被一种深不可测的柔情取代，唇边笑意加深，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追问。
“那么……”
他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磁性。
“辛总裁……你会选择帮他们……把我‘按死’吗？”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瞬。
辛梦璃被他灼热的目光烫得双颊迅速飞起红霞，连耳尖都染上粉晕。她下意识地撇开视线，盯着自己被他捧在掌心的脚趾，声音细弱却异常坚定。
“……当然不会！”
像是觉得不够，她又抬起头，迎着他的视线，一字一句，如同许下誓言。
“辛氏……辛氏集团……会一直站在你这边！支持你！”
这句承诺脱口而出，既是情感的表白，也是权力的保证。
“这就行啦，魔都墨氏、梦都辛氏，这俩巨头都支持，那肯定会有不少企业跟风支持的，毕竟给宸舟集团注资，要是宸舟集团崛起了，他们就能跟着吃肉，还能顺便搭上墨氏和辛氏的线。要是不注资宸舟集团，跟着那帮老家伙，那可就只能一辈子啃骨头喽……”
顾宸轻笑，似是早已知道辛梦璃的回答。
“哼！”
心头微松，随之而起的是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撒娇的情愫，辛梦璃被他那了然的眼神看得心头又羞又恼，忍不住轻轻扑腾了一下被他握在掌心的脚丫，似嗔非嗔，带着浓浓的女儿娇态嗔怪道。
“用辛氏给你当后盾，壮声势……却连复婚都不肯同意……顾宸，你真是……太讨厌了！”
这轻软的“讨厌”，像羽毛搔刮在心上。
顾宸低笑出声，胸腔震动着传递出愉悦的共鸣。他双手微微收紧，指腹在她嫩滑的脚背上安抚性地轻抚，如同逗弄一只矜贵慵懒的猫。
“梦璃，”
他忽然唤她的小名，语气变得郑重而隐含期待。
“三天后，墨氏会为我在梦都的枫丹白露酒店办一场任职晚宴。”
他停顿片刻，眼神如深潭。
“你……会来吗？”
辛梦璃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邀请？他想让她去？纷乱的思绪在她脑中炸开，脸颊刚刚褪下的红潮再次汹涌，染红了她的脖颈。她慌乱地绞着手指，目光无处安放，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羞涩和憧憬，轻轻点头。
“……嗯。”
她顿了顿，眼前仿佛浮现那场景。
“我也想……也想看看你在觥筹交错之间谈笑风生、指点江山的样子……”
想象让她唇边溢出一丝骄傲的笑意。但很快，职业的敏锐立刻盖过了女儿家的心思。她眼神一凝，理性回归。
“不过……”
她的声音沉静下来。作为辛氏的决策者，理性迅速回笼。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顾宸此举背后的另一层深意。
“你想借这场合摸清梦都各方势力对宸舟的真正态度？恐怕……不会太乐观。”
她坐直了些，神情变得肃然，分析利弊的本能占据了主导。
“商场上，利益与风险的天平总是被精打细算。当潜在的风险远远超出触手可及的利益砝码时，那些惯于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必定会选择最稳妥、最保守的姿态——冷眼旁观。”
她语气笃定，带着一丝对世故的不屑。
“最关键的是，墨氏的总部在魔都，山高水长。许多人会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强龙压梦都这条地头蛇，就算能压一时，也未必能压一世，更难以直接影响到梦都的日常运转和盘根错节的利益网。你要他们要让他们为了一个根基未稳的‘宸舟’，冒着现在就开罪梦都本土实力派巨头的风险，旗帜鲜明地去支持你？在风险未明之前，太难了。趋利避害，这是人之常情。”
她眼中的忧色，是商场多年搏杀淬炼出的洞见。
顾宸指下的动作有几不可察的停滞。他眼中的柔情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激赏的惊艳，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厉害。”
他毫不吝啬赞美。
“辛总不愧是商海浮沉的女王，一眼就看穿了晚宴背后真正的用意。”
她的洞察，是他计划中意外又珍贵的盟友。
辛梦璃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但那句赞叹却实实在在地落在了心头，熨帖着她深埋的自尊。
“放心，”
顾宸的手指重新开始规律的按压，语气却恢复了掌控全局的镇定。
“即便他们全都作壁上观，于我而言，也并非末日。至于那些所谓的‘老巨头’……”
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底深处是蛰伏的猎豹在巡视领地时的寒光。
“想要斗？那便——战个痛快！”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恰到好处的按摩似乎也走到了终点。顾宸的手掌最后轻轻一带，松开了那双已被他完全捂热、连带着心底也被拨乱了的玉足。
辛梦璃微感一阵落寞，却只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她像一只离巢的小鸟般迈着细碎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匆匆走向了浴室的方向，似乎要用热水的氤氲来模糊方才激烈涌动的情绪。
客厅里只剩下顾宸。灯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脸上的温情褪尽，只剩下一片冰原般的沉静。他掏出手机，屏幕冷光映亮他的眼底。指尖快速敲击，一条信息无声发出：
秦洛，墨氏公布消息后，密切监控梦都所有重要企业对宸舟的动态和舆论倾向。任职晚宴上，重点观察参会者的微表情、交流对象、言辞细节，逐一标记，建立敌友档案。
秦洛回复：收到，顾总。
发完指令，顾宸起身走向次卧，挺拔的身影如同即将拔剑出鞘的冷锋。
主卧的灯光已被调暗，昏黄幽昧。宽大的双人床，一半铺着柔软的被褥，另一半却空空荡荡，宛如一座孤岛旁荒凉的浅滩。辛梦璃侧卧着，脸颊蹭在顾宸那半边冰凉的枕头上，仿佛还能嗅到一丝残存的、属于他的清爽气息。
巨大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海水，没顶而来。她翻来覆去，昂贵丝绸的床单被搅出层层皱褶，如同她此刻的心境——躁动、不安、渴望。
顾宸在就好了……好想他……像从前那样，被他有力的手臂圈在怀里……枕着他的臂弯……那是最安稳的港湾……
这个念头像藤蔓缠绕着她，带着令人心悸的渴求。可是……还有六天…… 这六个字像冰锥砸在心上。一个月的时间，为何会像指间流沙，过得这样快？快到她还未及品味，分离的倒计时已经响彻心扉。
焦灼地翻了个身，她仰面躺着，望着天花板上灯影模糊的轮廓。
窗外一片沉静。这无边的寂静和身畔的空旷终于压垮了她强撑的壁垒。
一股破釜沉舟的孤勇从心底最深处冲涌而出。
不行！不能这样！为了他……为了渺茫的那一丝可能……
辛梦璃猛地坐起身，黑暗中她急促地呼吸着，眼中闪烁着挣扎与决然交织的光芒。她在床头柜上摸索到手机，金属冰冷光滑的触感让她手抖了一下。
点亮屏幕，冷白的光骤然刺破黑暗，也照亮了她苍白而坚定的小脸。她动作迅速地翻找通讯录，指尖颤抖着，在那个她刻意不去关注、却又深深刻在心底的称呼上停顿，犹豫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屏幕上，“父亲”两个字被冷光映照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刺目，仿佛带着无声的质问。一瞬间，复杂的情绪如同海啸般拍打着她的心岸——歉疚、忐忑、委屈、甚至是近乡情怯般的惶恐，剧烈翻涌。
对不起，爸…… 她在心底无声呐喊，喉头哽咽得发痛，这么多年了……女儿第一次主动联系您……却还是为了自己的自私……为了一个或许您觉得无比任性甚至愚蠢的请求……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那泪眼中只剩下不顾一切的坚决。可是……我知道……您会答应的……对吗？ 心底有个声音在卑微而执着地低语，您是爸爸啊……为了您的女儿……为了她所认定的……最后一点可怜的幸福……哪怕再困难……您也会……点头答应的……对吗？
颤抖的拇指不再犹豫，猛地按下了绿色的通话键。拨通了那个好多年没有主动拨通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