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曙光，如同利剑，刺破了缅甸丛林上空厚重的、令人窒息的浓雾。
林啸天带着他手下那支不足三十人的残兵，终于从那片被称为“死亡之地”的黑色沼泽中，走了出来。他们一个个浑身烂泥，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清点……人数……”
当王虎颤抖着声音，报出“一个人都没少”时，所有人都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了地上。劫后余生的狂喜，和连日血战的疲惫，如同两股巨大的浪潮，将他们彻底淹没。
然而，休息是短暂的。
当太阳升起，驱散了林间的寒意时，林啸天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都起来！”
他将那支缴获的美制柯尔特手枪擦拭干净，重新插回腰间，“这里不是咱们冀中的家！鬼子随时都可能追上来！不想死的，就都给老子站起来！”
战士们挣扎着，相互搀扶着，重新站了起来。
“李剑。”
“到！”
“清点伤亡。”
李剑拿出一个被泥水浸透的小本子，他的声音，嘶哑而又沉重。
“报告团长，自同古阻击战以来，我独立团特遣队，原有人数五十人，阵亡……二十三人。其中，重伤七人，轻伤十五人。目前，尚有战斗力的，不足十人。”
“弹药，人均不足十个弹匣。药品……除了杰克上尉空投时留下的急救包，我们已经……一无所有。”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所有幸存者的心上。
王虎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他看着身边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五十个活生生的、跟他从冀中一路走来的好兄弟，如今，只剩下了不到一半。
“狗日的……”他狠狠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树干上，指节处鲜血淋漓，“这个仇……老子迟早要跟他们算清楚！”
“会有那一天的。”林啸天没有回头，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北方，那片更加深邃、也更加危险的丛林，“但是现在，我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活下去。”
“把牺牲弟兄们的身份牌，都收好。”他低声说道，“等我们回家的时候，要带他们，一起回去。”
“是。”
队伍，在一种悲壮而又压抑的气氛中，再次上路。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片广袤的、如同绿色海洋般的原始丛林里，他们，并不是唯一的迷途者。
两天后，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
“前面……前面有人！”
负责尖刀侦察的李剑，如同鬼魅一般，从前方闪了回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警惕。
“什么人？鬼子？”王虎第一个举起了手中的汤姆森冲锋枪。
“不……不像。”李剑摇了摇头，“是咱们的人……国军。看样子，是……是溃兵。”
林啸天接过望远镜，向前方的河滩望去。
只见下游不到一里地的地方，横七竖八地躺着、坐着上百名穿着国军军服的士兵。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很多人身上都缠着带血的、早已发黑的绷带。他们的武器，被随意地丢弃在身边，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麻木、呆滞和彻底的绝望。
那不是一支军队，那是一群正在等待死亡的行尸走肉。
“他娘的，是200师的弟兄！”王虎看清了他们臂章上的番号，忍不住骂了一声，“怎么……怎么被打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去看看！”林啸天当机立断。
当林啸天他们这支虽然同样狼狈，但眼神却依旧锐利、队形依旧严整的小分队，出现在河滩上时，那些溃兵，只是麻木地抬了抬眼皮，随即又低下了头，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已经失去了兴趣。
“喂！弟兄们！你们是哪个部分的？”王虎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大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
“老子问你们话呢！都他娘的聋了吗？”王虎的牛脾气上来了。
一个看起来像是军官的人，才缓缓地抬起头，他看了一眼王虎身上那崭新的美式冲锋枪，又看了看林啸天等人，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们……我们是哪个部分的，已经不重要了。”他惨笑一声，声音嘶哑，“反正……反正都是死在这里了，不是被鬼子追上打死，就是被这鬼地方活活耗死。”
“放你娘的屁！”王虎怒吼道，“你们还是不是带把的爷们？还没死呢，就先给自己哭上丧了？！”
“爷们？”那军官自嘲地笑了，“我们的师座，为了掩护主力撤退，生死不明！我们的弟兄，死了一半多！我们连鬼子的影子都摸不着，就被飞机大炮炸得七零八落！我们连口干净的水都喝不上，一半的人都在打摆子，拉肚子！你告诉我，我们还拿什么当爷们？！”
他的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所有溃兵心中压抑的绝望和委屈！
“我们完了！我们回不去了！”
“我想家……我想我娘……”
“反正都是死，死在哪儿不一样……”
哭喊声，哀嚎声，此起彼伏。整个河滩，彻底被一股名为“崩溃”的气氛所笼罩。
“都给老子闭嘴！”
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怒吼，猛地炸响！
是林啸天！
他一步上前，一把揪住那个军官的衣领，将他从地上硬生生拽了起来！
“我问你！你的部队番号是什么？你的名字是什么？！”
那军官被林啸天那双如同饿狼般凶狠的眼睛，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回答道：“第……第200师，598团一营二连连长，张弛……”
“好！张弛！我再问你！”林啸天死死地盯着他，“你入伍的时候，发的誓言是什么？！”
“我……”
“是不是‘驱逐倭寇，还我河山’？！是不是‘军人天职，保家卫国’？！是不是‘誓与阵地共存亡’？！”
“是……”张弛的声音，如同蚊蚋。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林啸天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在他的心上，“你的阵地呢？你的国家呢？你他娘的像个娘们儿一样，坐在这里等死！你对得起你身上这身军装吗？！你对得起那些为了掩护你们，已经死在了同古的弟兄吗？！”
“我……”张弛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愧地低下了头。
“还有你们！”林啸天松开他，猛地转身，面向那上百名溃兵！
“看看你们自己！一个个像什么样子？像一群没人要的野狗！你们以为，你们躲在这里，鬼子就会放过你们吗？你们以为，你们躺在这里，就能等到天上掉下吃的来吗？”
“我告诉你们！你们错了！”
“我们！”他指着自己身后那支同样衣衫褴褛，但腰杆却挺得笔直的队伍！
“我们独立团，五十个人！在同古城南，硬撼鬼子一个加强大队的冲锋！为你们师主力，争取了整整三个小时的撤退时间！”
“我们，也遭到了鬼子两个大队的围追堵截！我们，也在这片鬼地方，被瘴气和痢疾，折磨得生不如死！”
“我们牺牲的弟兄，比你们只多不少！我们剩下的弹药，比你们只少不多！”
“但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钢铁般的意志，“我们，没有一个人躺下！没有一个人说要放弃！因为我们知道，只要我们还喘着一口气，我们就是兵！只要我们手里还拿着枪，我们就得跟鬼子，干到底！”
“我们，是要活着，走出这片丛林！活着，回到我们的家乡！然后，把今天在这里受的所有罪，百倍、千倍地，还给那些狗日的小鬼子！”
一番话，掷地有声，如同惊雷，在每一个溃兵的耳边炸响！
他们缓缓地，抬起了头。他们看着眼前这支人数不多，但每一个人眼中都燃烧着不屈火焰的队伍，他们那颗早已死去的心，在这一刻，似乎又重新，开始微弱地跳动起来。
“那……那我们……还能怎么办？”张弛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怎么办？”林啸天冷笑一声，“很简单！”
“第一！把你们身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给老子集中起来！统一分配！谁要是敢私藏，军法处置！”
“第二！把你们的枪，都给老子捡起来！擦干净！没有子弹的，就给老子把刺刀磨快了！我们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环视着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从现在起，你们，不再是598团的溃兵！你们，暂时，归我独立团指挥！”
“我不管你们以前是中央军，还是地方军！到了我这里，就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打鬼子的中国兵！”
“我的规矩很简单！服从命令！不怕死！”
“现在，我给你们一个选择！”
“是愿意继续像条野狗一样，躺在这里，等着被鬼子分尸，被瘴气毒死！”
“还是愿意像个真正的军人一样，站起来！跟着我们，杀出一条血路，活着，回家？！”
整个河滩，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之后，张弛缓缓地，从地上，捡起了他那把沾满了泥土的驳壳枪。
他用衣袖，将枪身上的污泥，一点一点地，仔细擦拭干净。
然后，他走到林啸天的面前，向着他，敬上了一个虽然还不太标准，但却充满了力量的军礼！
“长官！”
“请您……下命令吧！”
“哗啦啦——！”
他身后，那上百名溃兵，也如同得到了某种感召一般，一个接一个地，从地上，重新站了起来！他们默默地，捡起了被自己丢弃的武器，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焰！
“好！”林啸天看着眼前这支重新被唤醒了灵魂的队伍，重重地点了点头。
“传我命令！”
“全员整编！以我独立团老兵为骨干，溃兵兄弟为补充，重新编成三个战斗排！一个伤兵护卫队！”
“我们的目标——”他指向北方，那片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丛林深处。
“印度！”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