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郁站在西泠小院清冷的月光下,看着眼前这个一手扶腰、一手刚刚放下锅铲,此刻正用一种混合着嫌弃和“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女子,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一种近乎荒谬的……
他方才那番刻意营造的、带着试探与些许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暧昧牵引,在她那番如同冷水泼面般的直言下,瞬间土崩瓦解。
“你怎么什么事情,都爱往男女之事、情情爱爱、性欲望那上面扯呢?”
“没劲,真没劲!”
“以你的脑子,不该局限于这么点低级趣味。”
这些话,像一根根细小的冰刺,精准地扎进了他习惯于掌控一切的心防。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极其陌生的……被冒犯,以及,更深层次的错愕。
他阮郁,何曾被人如此直白地、近乎粗鲁地否定过行事方式?尤其,是在他自认已经放下身段、甚至带了些许迎合意味的领域。
最初的错愕过后,一股细微的不悦悄然滋生。这苏小小,未免太过不识好歹。他肯在她身上花费这些心思,已是极大的例外,她竟敢……
然而,这不悦并未持续太久。他看着她那双在月光下清澈得惊人的眼眸,里面没有欲擒故纵,没有羞涩慌乱,只有纯粹的、对于他“套路”的不耐烦和……一种近乎天真的、对于“高级趣味”的执着。
心头的滞涩与微愠,竟奇异地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探究欲。
她不是故作清高,她是真的觉得……男女之间那些风花雪月、暧昧拉扯,是“低级”的,是“没劲”的。
这个认知,让阮郁在瞬间的哑然后,几乎要气笑了。
这世上,竟有如此……独特的女子。
他看着她掰着手指头数着“漕运案”、“虫子窝”、“庄子与惠子”时那认真的模样,看着她嫌弃他“眼神拉丝,欲语还休”时那毫不掩饰的撇嘴,阮郁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用错了方法。
他习惯于用权力、用谋略、用世人皆能理解的情感欲望去掌控局面,去接近目标。可这些,在苏小小这里,似乎都失了效。她像一捧清冽的山泉,你用沾染了世俗欲望的手去掬,只会搅浑了它。
她追求的,是一种更纯粹的东西。是懂得,是共鸣,是精神层面的博弈与并行。
肝胆相照的友谊?棋逢对手的博弈?冤家对头?
这些词汇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与他所处世界截然不同的、鲜活而坦荡的气息。
那一刻,阮郁心中那份因掌控失序而生的烦躁,彻底被一种更强烈的兴趣所取代。他忽然很想看看,如果抛开那些他惯用的“低级趣味”,他与她之间,究竟能碰撞出什么?
于是,他笑了。那笑声里带着无奈,也带着一丝卸下伪装后的、奇异的轻松。
“高级趣味……”他重复着她的话,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仿佛要重新认识她一般。
好,苏小小。既然你觉得那些是“低级趣味”,那便依你。
他倒要看看,这“高级”的交往,又能走到哪一步。论庄子?论漕运?论虫子窝?无论论什么,他阮郁,又何曾惧过?
“好,那便依苏娘子。”他听到自己声音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真正的、不含欲望的兴味,“今夜月色尚可,不知郁是否有幸,能与娘子……单纯地,聊聊庄子?”
他看着她因他的应允而微微睁大的眼睛,那里面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像是松了口气,又隐隐带着点“这还差不多”的满意。
阮郁在心中默然。
这场博弈,似乎从他踏入这个院子的那一刻起,就偏离了他预设的轨道。但,似乎……也变得更有趣了。
他收敛了所有可能被解读为“暧昧”的神色,真正以一个论道者的姿态,将目光投向天边那轮皎月,等待着她的开场。
也罢,便从这“濠梁之辩”开始,重新丈量一下,他与她之间,这条看似平坦,实则遍布他从未踏足过的风景的路,究竟能通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