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郁那句带着微妙调侃的“登高之趣,层出不穷”落入耳中,我非但没觉得窘迫,心底反而漫上一丝冰冷的嘲弄。他这般三番五次“恰巧”出现,真当我是那等不谙世事、会被这等“缘分”打动的深闺女子么?
体察民情?怕是体察我这颗“棋子”何时会脱离他的掌控才是真。
我垂眸,看着他站在树下,锦袍玉冠,与这爬满青苔的院落、虬曲的老树格格不入。他仰头望来的目光里,那浓重的兴味与探究几乎不加掩饰,像极了猎鹰审视着爪下挣扎的猎物。
既如此……
我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唇边缓缓绽开一个极其清浅,却带着明显挑衅意味的笑容,声音透过枝叶,清晰地传下去:
“阮公子佳节不忘体察民情,真是……勤勉。”我将“体察民情”四字稍稍咬重,语气里的讽刺几乎凝成实质,“既然来了,何不也上来坐坐?这树上视野极好,风也清爽,正适合赏此良辰美景。总好过……一直站在底下,仰着头说话不是?”
我刻意放缓了语调,甚至带上了一丝虚假的“热情”,伸出手,指了指身旁另一根看起来足够结实的枝桠。“此处甚好,阮公子若不嫌弃,可与小小共品这胡饼,同赏这秋色,也不辜负了这八月十五的团圆之意。”
我知道他不会上来。
他这般身份,这般衣着,这般时刻出现在此地已是逾矩,又怎么可能当真放下身段,攀爬这市井陋院的枇杷树?他那身月白锦袍,沾不得半点尘灰;他那宰相公子的风仪,容不得丝毫“不雅”。这邀请,于他而言,不啻于一种无声的羞辱,一种划清界限的宣言。
我看着他。
果然,阮郁脸上的那抹兴味凝滞了一瞬。他深邃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错愕,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甚至可称得上“无礼”地发出这样的邀请。那目光锐利地刺向我,仿佛要穿透枝叶,看清我此刻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站在那儿,阳光透过枝叶在他华贵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却也……僵硬。
空气仿佛静默了一瞬,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别家院落的欢笑声。
他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发出声音。那总是掌控局面的从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裂痕。他不可能答应。他的骄傲,他的身份,都不允许。
片刻后,他眼底的错愕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危险的光芒所取代。他缓缓勾起唇角,那笑容不再温润,反而带上了几分凛冽的意味。
“苏娘子盛情,”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只是阮某尚有俗务在身,恐难久留。这树梢风光……娘子独享便是。”
他用了“俗务”二字,轻描淡写地将我的邀请挡回,也维持了他最后的体面。
“是吗?那真是可惜了。”我语气惋惜,眼底却无半分波澜,重新拿起那半块胡饼,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目光转向远处的湖光山色,不再看他,“阮公子既忙,小小便不远送了。”
逐客令下得明确而干脆。
树下再无声音。
过了一会儿,我才用眼角余光瞥去,只见那玄青的身影已然转身,步履看似依旧从容,却比来时更快了几分,迅速消失在了院门外。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我靠在树干上,感受着秋阳的暖意和微风的轻抚,口中的胡饼似乎更甜了一些。
他知道我不会动心。
我也知道他不会上来。
这一局,无关风月,只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试探与较量。
而他,似乎并未占到上风。
我轻轻晃了晃悬空的腿,仰头望向湛蓝如洗的天空。
这树梢,果然是个好地方。
(第四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