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细密如酥,不疾不徐地敲打着院中的青石板、枇杷阔叶,以及油壁车顶尚未收起的浅碧纱帘。声音淅淅沥沥,连绵成一片,将天地都笼罩在一张湿漉漉、灰蒙蒙的网里。空气里满是雨水浸润泥土的青腥气,混着墙角凤仙花被打湿后散出的、略带涩意的草木味道。
我终究没能即刻脱身。
阮郁那柄青竹油伞不大不小,恰好将我与他一并笼在檐下的一方狭小天地里。他并未再提“讨茶”之请,只是从容地收了伞,倚在廊柱旁,目光投向雨幕中的小院,仿佛真是偶遇避雨,顺便欣赏这雨中即景。
贾姨闻声出来,见到阮郁,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但还是依着礼数,无声地行了一礼,便默默退回了灶间,只留给我们一壶刚沏好的、滚烫的粗茶,氤氲的热气在微凉的空气里袅袅升腾。
廊下空间本就不阔绰,他站在那里,即使不言不语,存在感也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那股属于他的、混合了书墨与冷冽香料的气息,与雨水的潮湿、茶汤的暖香交织在一起,无声地侵占了这方我惯常独享的静谧。
避无可避,索性不避。
我抱着琵琶,在廊下的旧竹椅上坐下,将琴身置于膝头。指尖触及冰凉的丝弦,心绪却如同这被雨丝搅乱的池水,难以平复范先生所说的“空”与“活”。
既然静不下心,那便不静了。
我闭上眼,不再去刻意追求什么“静意”或“沉透”,只是任由手指依循着肌肉的记忆,轻轻拨动了琴弦。弹的并非《良宵引》那般要求心平气和的曲子,而是一段云娘子早年教过的、不知名的小调,旋律简单,带着些许江南水乡的婉转,也隐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漂泊之感。
琴音淙淙,融入淅沥雨声里,并不突兀,反倒像是为这秋雨配上了天然的乐音。
阮郁没有出声,依旧保持着倚柱而立的姿态,目光却从雨幕收回,落在了我的手上,或者说,是落在了我抚琴的姿态上。他的眼神很深,像是在欣赏,又像是在审视,探究着这琴音背后,我未曾言明的心绪。
琴声袅袅,我的心神却渐渐飘远。
我不是苏小小。
我是林晓。
这个念头,在来到这个时代后,大多数时候是被我刻意压在心底的。我学着苏小小的举止,读着她的诗书,弹着她的琵琶,努力融入这个世界,甚至带着一种旁观者的淡然,看待着可能既定的命运——十九岁,魂断西泠。
可身边这个男人的出现,一次次打破我努力维持的平静,也将那个属于“苏小小”的、缠绵悱恻又结局潦草的爱情故事,硬生生推到了我的面前。
历史上,苏小小与阮郁,才子佳人,西湖邂逅,一场露水情缘,最终以阮郁被其父强行带回京城,苏小小郁郁而终告终。史书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被权势拆散的悲剧。世人皆叹阮郁身不由己,怜惜苏小小红颜薄命。
可……真是如此么?
琴音在指尖流淌,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微涩。
史书不曾记载,在被父亲带走之前,阮郁对苏小小,是否已有倦意?那场看似被迫的分离背后,是否也隐藏着少年权贵对一场风流韵事自然而然的新鲜感消退?他或许也曾真心欣赏过她的才华与灵性,但这份欣赏,在家族利益、前程仕途面前,又有多重的分量?
玩腻了?
若他阮郁,是那些现代言情小说里的男主角,拥有这般家世、容貌与心思,做出这等“霸道总裁”式的纠缠,作为读者的林晓,或许还会嗤笑一声,评论一句“呵,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可当我自己成了那个被“霸道”对待的苏小小,感觉便截然不同。没有心动,只有一种被冒犯、被物化、身不由己的厌烦与无力。
一滴温热的水珠,毫无预兆地从眼眶滑落,沿着脸颊的弧度,直直坠下,“啪”一声,轻轻砸在琵琶光滑的木质面板上,晕开一个极小的、迅速消失的湿痕。
我为什么要流泪?
是为历史上那个十九岁便香消玉殒的苏小小感到痛心?还是为明明知晓结局,却似乎无力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那个命定终点的林晓,感到无奈与悲凉?
这种感觉汹涌而来,如同这连绵的秋雨,瞬间浸透了心肺。那是一种跨越时空的、对红颜薄命的共情,也是对自身命运的、深切的惘然。
琴音戛然而止。
我怔怔地看着面板上那迅速蒸发的泪痕,有些恍惚。
“苏娘子?”
阮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清晰的错愕。他显然看到了我那滴不期然的泪水。
我猛地回过神,迅速垂下眼睑,用袖口极快地在眼角按了按,再抬眼时,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扯出一个极其浅淡的、带着疏离的弧度。
“无妨。”我淡淡道,声音因方才瞬间的情绪起伏而略显低哑,“不过是……被雨气迷了眼睛。”
雨,不知何时,竟真的渐渐小了。先前密不透风的雨幕,此刻已变成了疏疏落落的雨丝,天光从云层后透出些许,虽不明亮,却驱散了先前的沉郁。檐角的滴水声,也变得断续起来。
阮郁凝视着我,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探究之意更浓。他或许不信我那拙劣的借口,但他并未戳破,只是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想从我这过于迅速的“恢复”中,找出些许破绽。
我避开他的视线,将琵琶轻轻收起,抱在怀中,然后站起身。
“雨停了。”我看向院中,声音平缓无波,“公子,也该走了。”
这一次,我没有再用“阮公子”这样稍显客套的称呼,也没有直言“告辞”。而是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语气,提醒他这场“避雨”的结束。
阮郁微微挑眉,对于我这般直接的“送客”,似乎有些意外,但旋即,他唇边那抹惯有的浅笑又浮了上来,只是这次,笑意未达眼底。
“娘子的茶,尚未品尝。”他看了一眼石桌上那杯已然温凉的粗茶。
“陋室粗茶,本就不敢奢望能入公子之口。”我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既然雨歇,公子身份贵重,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家中长辈挂心。”
我将“家中长辈”四字,稍稍加重了语气。他应当明白我的暗示。他的纠缠,于他或许是兴致所至的游戏,于我,却可能是灭顶之灾的开端。
阮郁静默了一瞬,目光在我脸上流转,像是在重新评估着什么。他或许看出了我平静外表下,那不容动摇的疏远,以及那细微却尖锐的抗拒。
最终,他并未坚持,只是从容地拿起那柄青竹伞,伞尖滴落的残雨在青石板上溅开细小水花。
“既然如此,阮某告辞。”他微微颔首,姿态依旧优雅无可挑剔,“今日叨扰了。娘子的琴音……甚是有趣。”
他转身,撑开伞,步入了雨后天青色的微光里,墨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我看着空荡荡的院门,缓缓吁出一口长气,一直紧绷的脊背稍稍松弛下来。
赶他走?我似乎从未真正成功过。他那样的人,岂是我一个“不”字就能拒之门外的?
既然逃避不了,避无可避,那便……不逃了。
这不是我想通了什么,顿悟了什么。而是认清了一个冰冷的事实——在这个时代,我一个无依无靠的民女,根本没有与宰相之子正面抗衡的资本。我的排斥,我的厌恶,于他而言,或许根本不值一提,甚至可能激起了他更强的征服欲。
他明知他的靠近会给我带来麻烦,明知他背后的家族是我无法承受之重,却依旧我行我素。这不是深情,这是一种建立在权力不对等之上的、彻头彻尾的不尊重。
既然如此,林晓也好,苏小小也罢,便看看你这位居高临下的宰相之子,究竟能玩出怎样的把戏。
我低头,看着怀中冰凉的琵琶,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方才泪滴砸落的地方。
历史上苏小小的悲剧,如同一道沉重的阴影。而林晓穿越而来的灵魂,既带着旁观者的清醒,也承袭了身陷局中的无力。那种对已知命运的痛心与无奈,方才那一瞬间如此清晰,几乎要将她淹没。
但,也仅仅是一瞬。
既然暂时无法改变,那就先活下去,在这个波谲云诡的世界里,尽可能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
雨后的空气清新冷冽,带着洗涤过的干净气息。
我转身,抱着琵琶,走向屋内。
“贾姨,”我扬声唤道,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稳,“晚膳我想吃您做的笋脯焖肉。”
有些路,注定难行。但饭,总要一口一口吃。日子,也总要一天一天过。
(第二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