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钱塘
春光愈发烂漫，到了几乎有些恣意的地步。风变得绵软，裹挟着湖水的湿气、百花的甜香与新叶的涩味，拂在脸上，像最上等的丝绸轻轻滑过。西子湖畔，堤岸边的垂柳早已抽出千万条绿丝绦，如烟似雾，随风摇曳，在水面点开圈圈涟漪。桃李虽已半残，但杜鹃、海棠、紫藤却接力般盛放，将湖光山色渲染得一片秾丽。
连日的晴好，让人的心也如同这春日暄暖的泥土，变得松软而充满生机。蛰伏了一冬，又经历了陈老先生病中的沉郁，连日的功课也略显紧绷，心中对那无拘无束的野外，便生出了十二分的向往。
这日清晨，柳茵便像只欢快的雀儿般飞进了我的小院，人未至，声先到：“苏姐姐！阿萝！青娥！今日天气这般好，我们一起去放纸鸢吧！我知道城南有一片草坡，又开阔又平坦，风也正好！”
她身后，跟着脸颊微红、细声喘气的阿萝，和依旧文静、但眼中闪着跃跃欲试光芒的青娥。
贾姨正在院中晾晒冬衣，闻言笑道：“是该出去走走，整日闷在家里，好人也闷坏了。小小，去吧。陈先生如今大好了，昨日过来看你时还说起，让你年轻人莫要总陪着他这老头子，该多出去走动呢。”
我笑着应了。正巧陈老先生今日约好来为我补上病中耽搁的课业，刚在堂屋坐定，听到外间动静，放下笔，走到门口，看着我们几个青春正盛的少女，古板的脸上也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去吧。‘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古人亦重春游，尔等正当其时。”
得了师长允许，我们几人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雀跃。立刻分头行动，青娥回家去取她前几日就精心糊好的蝴蝶纸鸢，阿萝和柳茵则拉着我去街市，说要再买几个样式新巧的。
钱塘的街市，春日里更是热闹。叫卖声、笑语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卖纸鸢的摊子前围满了人，各式各样的纸鸢琳琅满目：有威风凛凛的沙燕，有翩翩欲飞的彩蝶，有摇头摆尾的蜈蚣，还有绘着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四灵神兽，或 蟾蜍、玉兔 等月宫祥瑞的板子鹞。
柳茵一眼就看中了一只巨大的金鱼纸鸢，鳞片用金粉描绘，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就要这个！定能飞得最高！”她兴奋地指着。
阿萝则挑了一只小巧玲珑的玉兰花朵纸鸢，素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蕊，雅致可爱，很合她的性子。
我目光流转，最终落在了一只素面的青鸾纸鸢上。鸾鸟形态优雅，通体以青、白二色为主，只在翅缘和尾羽处用墨线勾勒，点缀少许靛蓝，不如金鱼夺目，不如蝴蝶绚烂，却自有一种清逸脱俗之气。不知怎的，便想起了灵隐后山那方幽潭，想起了慧觉师父所说的“静中动”。
“我要这只青鸾。”我指着它说道。
卖纸鸢的老叟笑着赞道：“小娘子好眼光！这青鸾看似素净，实则骨架最是匀称，吃风稳，定能翱翔九天！”
我们抱着新得的纸鸢，又与带了蝴蝶纸鸢来的青娥汇合，一行人说说笑笑，穿过熙攘的街巷，往城南那片草坡走去。老周头驾着油壁车跟在我们后面，车上还载了贾姨准备的食盒和一壶薄荷饮。
草坡果然如柳茵所说，开阔平缓，绿草如茵，间或点缀着些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如同散落的碎锦。坡下不远处便是蜿蜒的河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更远处，是黛色连绵的群山。风从水面吹来，带着湿润的气息，力度正好，拂动我们的衣裙发梢，也撩动着怀中纸鸢跃跃欲试的心。
“就在这里吧！”柳茵迫不及待地放下她的金鱼纸鸢，拿起线轴，“看我的！”
她拉着线，逆着风跑了起来。那巨大的金鱼纸鸢摇摇晃晃地升起，起初有些笨拙，但在柳茵不断的调整和风的助力下，竟真的越飞越高，金色的鳞片在蓝天映衬下，熠熠生辉，引得阿萝和青娥连连惊呼。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柳茵兴奋得脸颊通红，仰着头，手中紧紧握着线轴。
阿萝也鼓起勇气，学着柳茵的样子，开始放飞她的玉兰纸鸢。那小花纸鸢轻巧，吃风便起，悠悠然地升上天空，在一众形态各异的纸鸢中，显得格外清丽秀气。
青娥的蝴蝶纸鸢色彩最为斑斓，大红大紫间以金线，飞上天后，宛如一只真正的彩蝶在翩翩起舞，吸引了不少在附近玩耍的孩童的目光。
我最后解开青鸾的系线。将它举过头顶，感受着风从翅翼间穿过带来的微微震颤。然后，我顺着风势，轻轻向前跑了几步，同时缓缓放出丝线。
青鸾纸鸢似乎格外沉稳，初时上升得不疾不徐，姿态优雅。线轴在我手中吱呀转动，丝线越放越长，那青白的身影也逐渐变小，融入湛蓝的天幕。它不像金鱼那般夺目，不像蝴蝶那般绚烂，也不像玉兰那般娇怯，只是稳稳地、坚定地向上，向着那无垠的苍穹深处而去。
风吹动我额前的碎发，我微微眯起眼，仰望着那几乎要化作一个小点的青鸾。手中的丝线传来清晰的牵引力，仿佛连接着另一个自由翱翔的灵魂。胸腔间那股因春日、因友伴、因这无拘无束的奔跑与仰望而生的畅快之情，几乎要满溢出来。
“苏姐姐！你的青鸾飞得真高！真稳！”阿萝跑过来，仰头看着，赞叹道。
柳茵也拉着她的金鱼凑过来，不服气道：“我的金鱼也不差！看，它还在摆尾巴呢！”
青娥笑着指向天空：“快看，那边还有一只大雁纸鸢，要和我们的比试呢！”
我们嬉笑着，互相比较着谁的纸鸢飞得更高，姿态更美，时而收线，时而放线，操控着天空中的伙伴，也放纵着属于自己的快乐。草坡上，除了我们，还有许多出来踏青、放纸鸢的人们，男女老幼，欢声笑语，与空中五彩缤纷的纸鸢交织成一幅生动鲜活的《春日嬉游图》。
跑得累了，我们便回到油壁车旁，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打开贾姨准备的食盒。里面是几样清淡可口的春饼、时令青团和爽口的腌菜，就着清甜的薄荷饮，一边享用，一边看着天空中那些自由飞翔的纸鸢，只觉得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春风拂过草尖，带来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我躺在草地上，望着那越飞越高的青鸾，心中一片空明澄净。那些诗会的才名，那些若有若无的关注，那些对未知命运的隐忧，在此刻，仿佛都随着那纸鸢，被放逐到了遥远的天际。
只剩下这春光，这友伴，这手中切实的牵引，和心中满溢的、简单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