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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郁的茶楼之邀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一圈警惕的涟漪。正欲寻个由头婉拒,他却似不经意般,目光自我怀中那裹着旧布的陶罐上掠过,唇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再度开口,语气更为自然随性:

“苏娘子莫要误会。在下并非有意打扰娘子采买。只是忽然想起,离此不远的积善桥畔,有一位专事修补古玩、还原旧物的老师傅,性子有些孤拐,但手艺极精,于辨识古物上眼光毒辣。娘子既得此物,何不趁此机会,请那位老师傅掌掌眼,也好解了心中疑惑?”他顿了顿,补充道,“顺路而已,并不耽搁娘子正事。”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我“采买”的由头,又投我所好,点出了我此刻最想确认的事情。我若再坚持拒绝,反倒显得我过于戒备,小家子气了。况且,我确实对这陶罐的来历颇感兴趣。

略一沉吟,我微微颔首:“既如此,便有劳阮公子引路。”

阮郁眼中笑意加深,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闲适,与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同汇入熙攘的人流。

市集的喧嚣愈发热烈。两旁店铺旗幡招展,卖各式小吃的摊贩吆喝得愈发卖力。刚出笼的包子白雾腾腾,混着芝麻烧饼的焦香,还有糖炒栗子甜腻的热气,交织成一张无形而诱人的网。有孩童举着刚得的糖人,嬉笑着从我们身边跑过,险些撞上,被阮郁不着痕迹地侧身挡了一下,那孩童的母亲连忙道谢,他亦只是温和一笑。

正行走间,一个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带着惊喜自身后传来:“苏姐姐!真的是你!”

我回头,只见柳茵拉着阿萝,正从一家绸缎庄里出来,两人手里都捧着新买的彩线和小块布料,脸上红扑扑的,满是逛集市的兴奋。

“柳茵,阿萝。”我停下脚步,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真切的笑意。在这充满生活气息的街市遇到她们,比任何“偶遇”都令人心安。

柳茵几步蹦到我面前,圆溜溜的眼睛先是在我脸上转了转,随即好奇地瞄了一眼我身侧稍远处的阮郁,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苏姐姐,你这是……?”她虽压低了声音,但那打量阮郁的眼神和暧昧的语气,分明是误会了什么。

阿萝也跟了上来,圆脸上带着些微腼腆和好奇,悄悄打量着阮郁。

我知她们心思,忙轻声解释:“莫要胡说。这位是阮公子,方才在集市上偶遇,正巧我要去前方寻一位老师傅辨识件旧物,阮公子好心引路。”我将“偶遇”和“引路”稍稍加重,示意并非她们所想。

柳茵“哦”了一声,眼神在阮郁身上又转了一圈,见他气度不凡,虽衣着普通,但那通身的派头是遮掩不住的,便吐了吐舌头,不再玩笑,转而看向我怀中的布包:“苏姐姐,你买了什么宝贝?神神秘秘的。”

“一个旧罐子,看着有些年头,想请人看看。”我简略答道。

这时,阮郁也走上前几步,对柳茵和阿萝拱手一礼,笑容温煦如春阳:“二位姑娘是苏娘子的友人?在下阮郁,幸会。”

他的态度自然亲切,毫无贵胄子弟的架子,加之容貌俊朗,笑容感染力极强,瞬间便让柳茵和阿萝那点小小的拘谨消散无踪。

柳茵本就是活泼性子,立刻还礼,笑嘻嘻地道:“阮公子好!我是柳茵,这是阿萝。我们都是苏姐姐的好友!”阿萝也忙跟着敛衽一礼,细声细气地道了声:“阮公子。”

阮郁与她们寒暄了几句,问及她们买的彩线可是要做女红,又赞那布料颜色鲜亮。他言辞风趣,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市井趣闻,很快便与柳茵、阿萝聊得热络起来。他甚至能准确地说出附近几家老字号点心铺的特色,引得阿萝连连点头,眼睛发亮,仿佛找到了知音。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言笑晏晏,心中却有些微妙。阮郁此人,竟能如此自然地融入这市井氛围,与我的友伴们相谈甚欢,这份亲和力与洞察力,实在不容小觑。他并非在刻意讨好,而是真正懂得如何与不同的人交往,并且乐在其中。

柳茵叽叽喳喳地说着方才在绸缎庄听到的趣事,阿萝偶尔小声补充。阮郁大多时候含笑倾听,偶尔插言,总能引得柳茵笑声更脆。他目光偶尔掠过沉默的我,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与衡量,仿佛在透过我与友人的互动,观察着我更为真实的一面。

“说起来,”阮郁话锋忽然一转,目光投向街角几个正围着杂粮摊子,低声议论着价格的妇人,语气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感慨,“这钱塘市面,确实比北方更多了几分精细活络。便如这米行,不同产地、不同年份的陈米新米,价格浮动,其中门道,怕是寻常人难以尽知。” 他这话说得颇为含糊,只停留在市井观察的表面,并未涉及任何漕运或官仓等敏感字眼,更像是一个外来者对地方经济现象的普通评论。

我心中微微一动,想起陈老先生那日关于米价反常的点拨,但先生也仅是从学问角度推论,并未言明具体。此刻阮郁提及,我更不会将两者关联,只当他是随意闲聊。便顺着他的话,平淡应道:“市井经济,自有其运行之理。升斗小民,柴米油盐,皆是学问。” 这话既回应了他,又将话题保持在了一个安全的、不涉及深层机密的层面。

阮郁闻言,侧目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随即笑道:“娘子此言甚是。学问确在民间。”他巧妙地将一个可能滑向敏感领域的话题,轻轻带过,重新回到了轻松的氛围中。

我们又行了一段,穿过拥挤的人潮,路过一个卖木雕玩具的小摊,阮郁甚至还停下脚步,拿起一个雕工拙朴的小木鸟,在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鸟喙,那木鸟竟发出“啾”的一声轻响,引得柳茵和阿萝惊呼有趣。

他放下木鸟,对摊主笑了笑,并未购买,转身对我们道:“快到了,前面转角那家‘拙器斋’便是。”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座临水的小小铺面,黑漆木门半掩,招牌是块未经雕琢的原木,上面只用朴拙的笔法刻了“拙器”二字,与周围店铺相比,显得格外低调内敛。铺子一侧的窗户正对着积善桥下流淌的河水,几只乌篷船静静泊在岸边。

与柳茵、阿萝在街口道别,约好改日再聚。她们离去时,柳茵还偷偷冲我眨了眨眼,做了个“回头细说”的口型。

阮郁引着我走向那家“拙器斋”。铺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土沁、以及某种特殊清洁剂的气味扑面而来,与外面喧嚣的市井仿佛是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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