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材室最深处，黑暗、灰尘和死寂如同厚重的裹尸布，紧紧包裹着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逃亡的两人。外面喧嚣鼎沸的追捕声浪，如同逐渐退去的潮水，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最终只剩下零星几句不甘心的叫骂、几句关于“肯定跑远了”、“去别处找找”的议论，以及逐渐散去的、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厚重的、布满灰尘的墙壁和堆积如山的、散发着霉味的废弃器材，将他们与那个刚刚经历了一场“全民狂欢”兼“社死风暴”的疯狂世界暂时隔绝开来，提供了一个短暂而宝贵的喘息之机。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灰尘味，以及两人身上散发出的、混合了剧烈奔跑后的汗水和极度恐惧的、略带酸腐的气味。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颗粒感，刺激着鼻腔和喉咙。
林小满背靠着冰冷粗糙、表面织物已经破损的体操垫，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体内的惊惧还未完全平息。心脏如同刚刚脱离赛道、却依旧疯狂咆哮的引擎，依旧在胸腔里疯狂而无序地擂动，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可怕声响。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污浊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带起一阵细微的灰尘，呛得他喉咙发痒，忍不住想剧烈咳嗽，又被他用尽意志力死死忍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生怕这细微的动静会引来外面可能还没完全走远、或者仍在附近徘徊搜寻的“猎人”。
肾上腺素带来的虚假力量和敏锐感缓缓褪去，留下的是如同被彻底抽空般的虚脱和无力感，以及…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的、冰冷刺骨的后怕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刚才那一路狂奔的画面、那些愤怒扭曲的面孔、那些挥舞的“武器”、那些无处不在的指点和笑声，如同噩梦的碎片，在他脑海中反复闪回。
黑暗中，他几乎能感觉到旁边赵大鹏投来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那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像是一锅煮沸的浓汤，里面翻滚着愤怒的火焰、无力的无语、深重的无奈，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荒诞至极的荒谬感。这感觉几乎要冲破这短暂的寂静。
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赵大鹏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因为刚才的亡命狂奔、极度紧张和怒吼而变得异常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着的、近乎虚脱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我让你…去广播站，老老实实放个音乐，读两则通知…”
他顿了顿，仿佛需要极大的努力才能组织好语言，或者说，是在努力消化这完全超出想象、匪夷所思到极点的现实。这和他预想的“低风险社会实践”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他妈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又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令人心悸的低吼，“…你差点引发全校暴动！你知道吗？！你小子能耐大了啊！”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那地狱般的场面：被公开处刑而羞愤暴怒、化身复仇者的情侣；被精准吐槽到社会性死亡、恨不得钻地缝的学生；被曝光极度隐私、威严扫地的教导主任；还有那群举着扫把、拖把、锅铲、擀面杖，如同中世纪农民起义般、恨不得把林小满揪出来生吞活剥的追兵…
这早已不是简单的训练事故或者寻常的能力失控了。
这简直是一场用社死和尴尬作为弹药、进行无差别覆盖式攻击的现代信息战！是一场由人工智能和野生电子幽灵主导、以覆盖全校的广播系统为恐怖扩音器的、数字时代的校园暴乱！
而他赵大鹏，不仅是这场暴乱的直接受害者（耳朵和精神受到了双重污染），还是事后包庇犯（亲手砸了学校贵重设备），更是协助逃亡的从犯（拖着主犯上演速度与激情）！这履历简直“光彩”得能亮瞎人眼！
林小满缩在黑暗的角落里，脑袋埋得更低了，几乎要塞进膝盖里，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没有体积的点，彻底消失在灰尘中。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赵老师…我…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哭腔，微弱得像是在耳语，颤抖得不成样子，“我就是…太紧张了…就想让它安静…别吵了…然后它就和那个AI吵起来了…越吵越凶…然后我就…我就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我控制不住…”
他说不下去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任何解释、任何辩白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过程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没人会关心他那一刻的恐慌和挣扎。
结果就是结果。血淋淋的、无法更改的结果。
他，林小满，在继“考场Rap歌手”、“告白芭蕾事件间接引发者”之后，再次“一战成名”，而且这次是真正意义上的、史诗级的、在全校数千师生面前进行的、惊天动地的“成名”！
可以想象，从这一刻起，他在星云大学的代号将不再是“那个特殊关注班的”，而是“那个搞瘫广播站、直播全校社死的猛人”、“那个让主任喊宝贝的狠人”；他的形象将和“宝贝亲亲”、“粉红色蕾丝边”、“帕金森打饭法”、“挖鼻屎弹射”等一系列关键词永久绑定，载入星云大学非官方史册；他以后走在校园的路上，将会收获无数极其复杂的目光：有恐惧（怕被他不知何时何地的直播盯上）、有愤怒（想找他算账）、有极其微弱的同情（但很快会被好笑取代）、但更多的绝对是看乐子和吃瓜的兴奋（感谢他贡献了本年度乃至建校以来最劲爆的笑料）。
这学…还能上吗？还有脸上吗？
林小满欲哭无泪，感觉人生前途不是一片灰暗，而是彻底漆黑，连一点星光都没有，直接跌入了黑洞。他甚至开始思考现在申请退学或者转学去南极科考站还来不来得及。
赵大鹏看着他这副惨绝人寰、如同被暴雨淋透的雏鸟般的惨样，一肚子的火气和后怕也没处发，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全宇宙无奈的叹息。他下意识地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甚至有些骨裂感的拳头（那是砸控制台英勇负伤的证明），又摸了摸可能已经对特定声波产生心理阴影的耳朵。
“算了…”他疲惫地摆摆手，声音里充满了认命般的无力感，“现在说这些，骂你打你，都没用了。天已经被你捅破了，窟窿大得能穿过彗星，等着后续的处理吧。”他几乎可以预见校长和教导主任那铁青得能滴出水的脸，以及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般的质询、检讨、处罚和无穷无尽的麻烦。赔钱是小事（虽然那控制台估计价格不菲），写万字检查是必然，全校公开道歉恐怕都算轻的，说不定还得带着这臭小子去给每一位被“精准点评”过的师生登门鞠躬道歉，那场面…
光是想想那个画面，赵大鹏就觉得自己可能得提前申请工伤鉴定外加心理创伤应激障碍辅导，甚至开始认真思考辞职信该怎么写。
黑暗中，林小满下意识地、颤抖着摸向自己脏兮兮的口袋。
那部引发了这一切灾难、堪称万恶之源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安静地、甚至有些乖巧地躺在他的手心。机身冰凉，屏幕漆黑如墨，没有任何震动，也没有任何亮光，安静得仿佛只是一块最普通的、人畜无害的电子砖头，与刚才那嚣张跋扈、喋喋不休、恨不得跟“星云之声”AI大战三百回合、掀起全校波澜的疯癫样子判若两机。
仿佛它那混乱的核心程序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协同宿主闯下了怎样的弥天大祸，终于感到了那么一丝丝（或许并没有）的害怕和收敛。
林小满的手指无意识地触摸到那冰冷光滑的屏幕。
仿佛极其微弱地感应到了他这带着复杂情绪的触碰，手机屏幕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闪烁了一下，亮度低得如同萤火，亮起了一个极其微小、转瞬即逝的、仿佛在偷偷观察的颜文字：
(′；w；｀)
一个典型的、代表着“害怕”、“知道错了”、“委屈”、“装可怜”的颜文字。
然后，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勇气或者只是觉得羞耻，它迅速再次陷入彻底的黑暗，继续屏息凝神地装死，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屏幕的故障或者林小满的幻觉。
林小满看着那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的颜文字，心里五味杂陈，像是打翻了整个化学实验室的试剂瓶。
恨它吗？当然恨！恨得牙痒痒！恨不得立刻把它格式化了！扔进炼钢炉里融成铁水！ 但此刻，看着这厮居然还会“装可怜”，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深刻的、如同醍醐灌顶般、带着剧痛的醒悟，狠狠地砸在他的认知上。
他那点刚刚萌芽、甚至让他和赵大鹏都产生了一丝危险错觉的“控制力”，在真正的压力和不稳定因素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它不仅没能有效压制住手机的暴走，反而成了放大和扩散灾难的帮凶和催化剂！甚至起到了反向推波助澜的作用！
他的能力，根本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恶作剧工具或者无伤大雅的麻烦。
它是一把双刃剑，一把极度危险、极度不可控、一旦失控就会造成无差别、大规模精神污染和物理破坏的双刃剑。以前的影响范围可能还局限于一个教室、一条走廊，但这一次，通过广播系统这个恐怖的放大器，他真真切切、血淋淋地体会到了——他的能力一旦彻底暴走，其破坏力和社死范围是核弹级的，足以载入史册。
能让人集体跳芭蕾直到裤裆开裂。 能让人互喷真心话直到友尽、恩断义绝。 能让官方AI和野生电子幽灵隔空对骂、互相揭短。 能…面向全校直播社死，精准点草，无一幸免。
这教训，太过深刻，太过惨烈，代价太过巨大，足以让他铭记一生，不，是几生几世。
他用一次史无前例、惊天动地的全校社死风暴，换来了一个血淋淋的、刻入灵魂的认知：控制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而在此之前，在真正拥有稳定而强大的掌控力之前，他最好…夹起尾巴做人，远离一切是非，尤其是…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器材室墙壁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阻碍，看到远处那栋让他噩梦开始的建筑。
至少，离所有公共广播系统、音响设备、甚至可能的大功率喇叭远一点。
越远越好。最好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