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暗河的冰冷刺骨尚未从骨髓中褪去,库库尔坎金字塔那熟悉的、带着血腥甜腻与柯巴脂浓香的空气已扑面而来。周鸣和伊察姆纳在帕伦克忠于帕卡尔的水道祭司接应下,如同幽魂般重返科潘。迎接他们的,不是胜利的欢呼,而是风暴前夕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滔天的敌意。
卡努尔大祭司的怒火,如同被彻底激怒的羽蛇神,席卷了整个城邦。帕卡尔大祭司在碑文密室中壮烈殉道的消息(被卡努尔歪曲为“被东方妖术所害”)传回,成了点燃狂热信徒的最后一把火。卡希(Kahil)被卡努尔擢升为“净罪之手”,统领着最狂热的豹武士和祭司卫队,全城搜捕“亵渎者”周鸣和“叛徒”伊察姆纳。通往帕伦克的道路被彻底封锁,科潘如同一个巨大的、沸腾的祭坛,只待将“异端”投入火焰。
然而,卡努尔无法阻止的,是天空的轨迹。金星凌日的预言之日,如同高悬在科潘上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正一分一秒地逼近。这个被卡努尔用来逼迫帕伦克、彰显神威的神圣时刻,如今却成了他统治合法性的终极考验。他必须确保仪式“完美”,证明活祭校准的“正确”,否则,帕伦克日影广场的失败和科潘内部日益蔓延的、对“星蚀之热”瘟疫真相的质疑,将彻底动摇他的根基。
周鸣和伊察姆纳如同行走在刀锋之上。他们藏匿在一位同情帕卡尔、暗中质疑活祭的低级祭司家中。周鸣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最后的推演和准备中。血玉算筹在昏暗的油灯下流转着温润而坚定的光芒。他反复核对金星轨迹模型,结合在帕伦克密室获得的岁差数据(虽然其常数有误,但修正方向明确),对即将到来的凌日时刻进行了微调。他更重要的任务,是准备那场在金字塔顶、面对整个玛雅神权体系的终极对决——两套历法模型的公开验证。
伊察姆纳则利用他对科潘的熟悉,冒着生命危险,联络了那些在活祭阴影下痛苦挣扎、对卡努尔暴政心怀不满的底层祭司和沉默的农人。希望的种子,在恐惧的土壤中艰难萌芽。
金星凌日的前夜,科潘城邦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巨大的库库尔坎金字塔被无数火把映照得如同燃烧的山峦。金字塔顶端的观测台,被布置成了最血腥的神圣祭坛。巨大的黑曜石祭刀在火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寒光。石池边缘,荧光颜料在黑暗中勾勒出一个年轻男子心脏的位置——新的祭品已被选定,他麻木的眼神望向被火把映红的夜空,等待着黎明的死亡。
卡努尔大祭司身着最华丽的羽蛇神祭袍,脸上涂满象征神力的油彩,手持镶嵌巨大绿松石的水晶权杖,如同掌控生死的神只化身,肃立在祭坛中央。卡希率领着全副武装的豹武士,如同最忠诚的恶犬,拱卫在四周。金字塔下,是黑压压一片沉默而狂热的玛雅民众,他们的眼神在火把跳跃的光芒中,交织着敬畏、恐惧、以及对即将见证“神迹”的扭曲期待。
破晓的微光刺破了东方的夜幕。天幕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介于深蓝与墨紫之间的色彩。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
“时辰将到!”卡努尔大祭司洪亮而充满威严的声音在金字塔顶回荡,压过了人群的低语,“羽蛇神的晨星之眼,将在此刻,于太阳的神冕中降临!以虔诚者之心血,润滑星辰之轨,迎接神的莅临!献祭——!”
祭刀高高举起!刽子手面具下的眼神冰冷如霜。祭品青年闭上了眼睛。
“住手——!!!”
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如同撕裂布帛的惊雷,骤然从金字塔阶梯的方向炸响!这声音带着穿越生死、洞悉天机的力量,瞬间冻结了祭坛上所有动作,也吸引了金字塔下所有目光!
是周鸣!
他穿着那件早已被雨林和逃亡磨砺得破旧、却依旧挺括的深衣,一步步踏上了金字塔顶最后的石阶。他身后,是眼神坚定、紧握短刀的伊察姆纳,以及十几位同样鼓足勇气、脸上涂着油彩遮掩身份的底层祭司和农人代表。他们如同一道逆流而上的微弱溪流,冲上了这血腥祭坛的核心。
“卡努尔!”周鸣无视周围瞬间指向他的、闪烁着寒光的黑曜石矛尖,目光如炬,直刺祭坛中央那掌控生杀大权的身影,“你说,他的血能校准星辰?那好!在取血之前,敢不敢让星辰自己开口,告诉所有人,你的‘校准’是否必要?!告诉所有人,这刀刃之下,流淌的是虔诚,还是愚昧?!”
卡努尔的脸在油彩下瞬间扭曲,眼中爆发出狂怒的火焰:“亵神者!拿下他!立刻献祭!”
“慢!”一个低沉而充满威压的声音响起。金字塔顶端阴影处,一个坐在镶嵌翡翠和黑曜石王座上的身影缓缓站起。他身材高大魁梧,头戴象征城邦君主(Ajaw)的巨型羽冠,身披华丽的豹皮斗篷,正是科潘的最高统治者——巴加尔二世(KinichbalamII)。他一直在冷眼旁观。卡努尔的神权固然重要,但帕伦克的消息、民众的暗流、以及这个东方人屡次展现的“神异”,让他不得不权衡。此刻周鸣的当众挑战,反而给了他一个坐收渔利、重新掌控平衡的机会。“卡努尔大祭司,”巴加尔二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既然这位东方智者如此笃定,而羽蛇神降临的时刻也即将到来,何不让他展示一番?若他妖言惑众,再行献祭不迟。若他真能…让星辰开口,”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那便是科潘的福祉,也是羽蛇神新的旨意。”
卡努尔的脸色如同猪肝,但在君主的目光逼视下,他只能强压怒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东方人,你想怎么‘问’星辰?”
周鸣大步走到观测台中央,迎着初升的朝阳和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他解下腰间的血玉算筹袋,又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块温润的二十八宿星图玉盘。他的目光扫过那巨大石盘上复杂的刻度,最后定格在石盘边缘几个极其细微、似乎天然形成的凹槽上——它们的形状,与他手中的血玉算筹尖端惊人地契合!
“以此物为钥,叩问天心!”周鸣朗声道。他毫不犹豫地挑选出三根特定的血玉算筹(分别代表金星平均角速度、黄赤交角修正系数、以及帕伦克岁差经验常数),将其尖端精准地嵌入石盘边缘对应的凹槽之中!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共鸣响起!嵌入凹槽的血玉算筹,在初升阳光的照射下,骤然绽放出夺目的、如同熔金般的赤红色光芒!这光芒并非散射,而是如同被引导的激光,顺着石盘上那些原本黯淡的阴刻线条流淌、汇聚!
奇迹发生了!
石盘中央,代表金星投影点的区域,一道凝聚的、炽烈的红光精准地投射而出,落在旁边一根用于标记圣历日期的、顶端镶嵌着白水晶的骨针上!与此同时,天空中,那颗作为晨星的金星,其光芒也恰好透过金字塔顶端一个特定的观星孔洞,投射下来,在石盘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明亮的银色光斑!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那道由血玉算筹激活的、代表“模型预测”的炽烈红光,与天空中金星投射下来的、代表“此刻真实位置”的银色光斑,在石盘的精密刻度环上,缓缓地、坚定地…重合了!
“看!星辰无需血祭,它本就在其位!”周鸣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灵,“但这只是此刻!卡努尔大祭司,用你奉若圭臬的、依赖活祭校准的传统算法,推演一下,三个玛雅月(60天)后,金星作为昏星沉入地平线的精确时刻和位置!而我,将用我的‘星卦之数’,同时推演!”
这是赤裸裸的挑战!在金字塔顶,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金星凌日即将发生的当口,进行一场决定信仰根基的算法对决!
卡努尔的脸颊肌肉剧烈抽搐。他不能退缩!他厉声下令:“启动圣沙计时!启动星辰之眼!按《神谕之书》推演!”他身后的祭司团立刻如同精密的机器般运转起来,爬上观测孔,测量角度,翻动厚重的树皮书册,启动巨大的水晶沙漏…过程繁琐、神圣而缓慢。
周鸣则席地而坐,在石盘旁清理出一块空地。他再次铺开血玉算筹。这一次,他摆出了两个并行的模型框架!
左侧:玛雅传统模型框架。
用算筹摆出玛雅长纪历的日期起点。
依据《神谕之书》记载的“标准化”金星周期584天(而非真实的583.92天)。
加入卡努尔宣称的、通过“虔诚度”(实为活祭频率)调节的“神恩修正值”(一个主观的、由祭司赋予的小数点后数字)。
开始按部就班地累加天数,计算60天后的位置。推演过程缓慢,依赖沙漏计时和反复查书核对。
右侧:周易-星卦模型框架。
核心是那面在帕伦克地牢中推演出的、由六十四卦构建的时空网络图(周鸣用炭条快速在石板上勾勒出轮廓)。
将当前金星位置(由石盘上重合的光斑确定)映射到震宫某卦象点(作为起点)。
六十天后,时间在模型中的位移:60天\/(583.92天\/64卦)≈6.57卦。即需要移动6卦又0.57卦。
在六十四卦时空网格中,沿着黄道倾斜线(代表黄道),从起点出发,精确移动6.57个“卦象单位”。
同时,动态速度校正!根据玛雅长期观测数据拟合的速度曲线(开普勒第二定律雏形),此刻金星处于轨道中段,速度接近平均值,但周鸣依旧依据经验公式微调了移动速度。
岁差微调!虽然帕伦克岁差常数有误,但方向正确。周鸣根据60天的时间跨度,估算出一个微小的岁差位移角(δa≈2.401e-7*(60)^2≈很小,但非零),在最终位置点上进行了细微的角度修正。
最终,在六十四卦网格中锁定目标卦象点:巽宫,第二爻(动爻)。此点对应的黄道经度(通过卦象角度转换),即为预测的60天后金星昏星位置!
周鸣的双手在算筹和炭笔间飞舞,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一种洞悉规律的优雅与力量。血玉算筹在他指尖跳跃,如同拥有生命的星辰精灵。他不需要查书,不需要沙漏校准,一切计算皆在胸中沟壑,在算筹排列间清晰呈现。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唯有祭司团那边沙粒滑落的沙沙声和周鸣算筹碰撞的清脆声响交织。
“结果!”卡努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率先响起。他祭司团的结果刚刚得出,写在了一块树皮书板上:60天后,圣历7manik(鹿日),黄昏时分,金星沉入地平线时位于西偏南约18.5度(以特定地标为基准)。
周鸣几乎同时落下最后一根算筹,在石板上清晰地写下:
“圣历7manik(鹿日),日落后第1.1时辰,金星沉入地平线,方位:西偏南18.46度。”
日期一致!但时辰更精确(具体到1.1时辰),方位角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18.46度)!
卡努尔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日期一致,证明周鸣的模型绝非胡诌!但更精确的时辰和方位角,如同冰冷的匕首,抵住了他信仰的咽喉!
“验证的时刻,在六十天后!但今日,有更直接的证据!”周鸣猛地抬头,望向天空!初升的太阳已经跃出地平线,其边缘开始出现一个微小的、但用特制黑曜石减光片(玛雅祭司有此类工具)清晰可见的黑色缺刻——金星,开始凌日了!
“看!羽蛇神降临了!就在此刻!”卡努尔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指向太阳的缺刻,声音嘶哑地高喊,“证明我的时刻预言无误!”
周鸣冷笑一声,指向石盘上血玉算筹红光与金星银斑重合的位置,又指向旁边沙漏旁祭司团记录下的、他们推演出的今日凌日时刻(写在另一块书板上):“你们的预言是‘清晨时分’!而我的预言是——”他指向自己石板上早已写下的、从帕伦克带来的结果:“日出后1.27时辰(约2小时32分钟),太阳高度角15度时!”
巴加尔二世君主猛地站起,厉声下令:“取圭表!测日影!立刻!”
王室工匠迅速在金字塔顶架起简易圭表(垂直标杆)。所有人屏息凝神,看着标杆的影子在刻度盘上缓慢移动。当影子长度显示太阳高度角恰好达到15度时(通过圭表影长和标杆高度计算得出),负责观测的祭司颤抖着声音高喊:“太阳高度角——十五度!”
时间,恰好是日出后约1.27时辰!
而此刻,金星黑色的剪影,正稳稳地镶嵌在太阳圆面的中央,位置完美!周鸣的预言,精确到了时辰和高度角!而祭司团的预言,只有模糊的“清晨”!
高下立判!铁证如山!
“不——!这不可能!是妖术!是魔鬼的…”卡努尔发出绝望的嘶吼,状若疯魔。卡希眼中凶光毕露,猛地抽出黑曜石战斧,咆哮着扑向周鸣:“亵神者!去死!”
“保护智者!”伊察姆纳和身后的支持者挺身上前。
“放肆!”巴加尔二世君主雷霆震怒!他身边的王室卫队如同猛虎出闸,瞬间将卡希及其死党团团围住,刀剑出鞘的寒光压过了祭坛的火焰!
君主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瘫软在地、信仰崩塌的卡努尔,扫过被制服的卡希,最后落在沐浴在晨光中、手握血玉算筹、神色平静的周鸣身上。他看到了金字塔下无数民众眼中信仰崩塌后的茫然,也看到了那茫然深处,正被一种名为“理性”的光芒悄然点亮。
巴加尔二世深吸一口气,声音如同宣告新时代的洪钟,响彻整个库库尔坎金字塔,响彻科潘城邦:
“星辰自有其轨,非血可易!历法自有其数,非祭可改!今日,星辰借东方智者之口,已道尽天机!传我谕令——”
他猛地举起象征王权的翡翠权杖,指向周鸣,也指向那套在阳光下流转着智慧光华的血玉算筹:
“即刻起,科潘城邦,废除一切活人血祭,以敬星辰!立‘算学祭司团’,以周鸣为尊师,伊察姆纳为首席!以算筹代刀匕,以数理通神明!凡我疆域,行此新法!此乃,羽蛇神所示之真道!”
“吼——!!!”短暂的死寂后,金字塔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混杂着解脱、震撼与新生的巨大声浪!无数民众,尤其是那些曾失去亲人的家庭,泪流满面,匍匐在地,向着金字塔顶端那沐浴在金色晨光中的身影,致以最深的敬畏与感激。
卡努尔瘫倒在地,面如死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卡希在卫兵的押解下,发出困兽般的绝望嘶吼。
周鸣站在金字塔之巅,初升的朝阳将他的身影拉得无比伟岸。他手中的血玉算筹,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如同星辰落入凡尘。脚下,那曾浸透无数鲜血的黑曜石祭刀,在晨光中显得冰冷而黯淡。他俯视着下方沸腾的城邦,一种跨越时空的使命感在胸中激荡。
废除活祭,只是第一步。算学祭司团的建立,标志着数学理性,终于在玛雅这片古老而蒙昧的土地上,撕开了神权血幕,播下了文明跃迁的第一粒火种。库库尔坎金字塔顶的这场算法革命,其光芒,必将穿透雨林的迷雾,照亮更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