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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露未曦,藏经阁的窗棂已映出微光,像蒙着层薄纱的玉。檐角的铜铃偶尔轻颤,把寂静抖成细碎的响。玄元蹲在药架前,指尖抚过晒干的薄荷,清凉的气息漫过指缝——他正将昨日采回的药材分类归置,知母、贝母、麦冬,叶片与根茎在晨光里泛着淡金的绒光,每一片褶皱里都藏着夜露的痕迹。

“吱呀”一声,藏经阁的木门被推开,带着潮湿的木香。尹喜踏着晨光走进来,青布道袍的下摆沾着草叶的露水,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古籍,封面上“黄庭经注”四字,笔力苍劲如老松,墨色虽淡,却透着筋骨。他将古籍轻轻放在案上,檀木案面立刻漾开一圈浅痕,像水纹漫过石头。

“今日讲‘识止五漏’。”尹喜的声音不高,却像石子落进静潭,在阁内荡开清响。他抬手拂过书页,指尖划过“五漏者五官也”一行字,墨迹边缘已有些模糊,却仍能看清笔锋的转折,“目、耳、舌、鼻、心,这五处,最易漏泄精气神。就像木桶上的五个洞,不堵上,盛多少水都得漏光。”

玄元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药末,走到案前。他昨日刚采的枸杞还摊在竹匾里,红珠似的果子沾着细尘,在晨光里亮晶晶的。

尹喜拿起一支狼毫,在砚台里轻研,墨香混着药材的气息漫开来。“先看这个‘目漏于视’。”他在宣纸上写下这四字,笔锋圆润,却藏着力道,“眼睛总盯着好看的东西,久了会怎样?”

玄元的脸颊忽然有些发烫。他前日在山下书铺淘到一本传奇话本,讲的是侠客夜闯王府的故事,插图里的红衣女侠眉眼如画,他越看越入迷,竟忘了时辰,直看到窗纸泛白才惊觉天快亮了。此刻想起,眼睛确实还酸胀着,像蒙了层薄雾,看案上的字迹都有些发虚。

“你前日看话本到深夜,今早是不是眼干眼涩?”尹喜抬眸,目光落在玄元的眼角,那里还带着点红丝,像细针扎过的痕迹。

玄元点点头,指尖不自觉地揉了揉眼。

“肝开窍于目。”尹喜又写下一个“肝”字,笔锋陡然锐利,“眼睛是肝开的窗户,窗户总敞开着,风邪就容易钻进去;总盯着外头的热闹,屋里的气就守不住。你练‘嘘’字诀时总觉气提不上来,丹田发空,便是前几日用眼过度,肝气被耗得太狠了。”

他放下笔,走到窗边。窗外的朝阳刚爬上东边的山脊,金辉像融化的金子,淌过檐角的铜铃,淌过院角的老梅,把枝桠的影子投在地上,晃晃悠悠的。“每日晨起,对着朝阳闭目片刻,再缓缓睁开,让目光随日影慢慢移动。”尹喜指着那轮初升的太阳,光线穿过他的指缝,在玄元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练的是‘目力’,也是‘收摄’。看东西,要‘观’,不是‘贪’。像看山看水,看进去,记在心里,知道山有多高、水有多清就够了,不是黏在上面挪不开眼,把自己的神都牵走了。”

玄元依言走到窗边,闭上眼。阳光透过眼皮,暖融融的,像敷了层热巾。他试着缓缓睁开,目光刚触到朝阳,就忍不住想追着那最亮的光斑跑,像孩童追着蝴蝶跑似的。练了片刻,才慢慢稳住心神,让目光轻轻落在远山的轮廓上——青灰色的山影在晨光里若隐若现,像水墨画里的淡彩,他只静静看着,不去想山后藏着什么寺,不去数山上有几棵松,只让那景象在眼里过一遍,便轻轻收回来,落在自己的鼻尖上。

“嗯,这样就对了。”尹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赞许,“再看这个‘耳漏于听’。”

玄元转过身,见师父已在纸上写下这四字,墨迹还带着湿润的光泽。

“你昨日是不是在厨房听杂役说闲话,听了半个时辰?”尹喜问。

玄元一愣,没想到这点小事也被师父知道了。他昨日路过厨房,听见两个杂役蹲在灶门前说山下的新鲜事——谁家中了彩票,谁家姑娘嫁了个好人家,说得眉飞色舞。他本是来取些姜片,却站在门口听入了迷,直到杂役散去才惊觉,脚都站麻了。

“肾开窍于耳。”尹喜写下“肾”字,笔锋厚重,像块沉稳的石头,“耳朵总贪新鲜话、热闹声,就像水渠总开着口,肾气就顺着口子往外淌。你夜里打坐,是不是总觉得后腰发空?像揣了个冰窟窿,气怎么也聚不住?”

玄元点头,心里越发惊讶。昨夜打坐时,丹田好不容易聚起的一点暖意,总往腰后钻,刚到命门穴就散了,像捧不住的沙。他还以为是功法练错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听声,要‘辨’,不是‘迷’。”尹喜说,转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一枚玉佩,玉色温润,带着淡淡的黄沁,“你听这玉佩的声。”他轻轻一晃,玉佩撞上案角,发出“叮咚”一声,清越如冰裂。“像听风声,知道是风;听雨声,知道是雨;听玉佩响,知道是玉。听完便过,不留痕迹。别让那些闲言碎语在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乱草,把你的气都缠散了。”

他将玉佩系在玄元腰间的丝绦上,玉坠贴着衣襟,带着微凉的湿意。“走路时,听玉佩碰撞的轻响;打坐时,听自己的呼吸声。练的是‘耳根清净’。”

玄元试着走了两步,腰间的玉佩轻轻撞着,“叮咚、叮咚”,像山涧的泉水滴在石上,心里果然静了些,那些杂役的闲话像被这声音冲散了,没了踪影。

尹喜拿起狼毫,在纸上写下“舌漏于味”。“你昨日午饭,是不是把一碟麻辣花生全吃了?”

玄元这下是彻底服了。他确实爱吃厨房做的麻辣花生,红亮亮的裹着芝麻,咬一口又麻又辣,舌头像着了火,偏就停不下来。昨日一碟花生,他竟不知不觉全吃光了,下午烧心烧了一下午,丹田处像堵着团火,气怎么也顺不下去。

“脾主运化。”尹喜的指尖划过纸上的“脾”字,墨迹被抹出一道浅痕,“舌头贪重味,甜的、辣的、咸的,像给脾胃加了副重担,它运不动,气就淤在里头了。你看那些贪吃的人,是不是大多面色发黄、精神萎靡?就是脾胃被味困住了,没力气往上送气。”

他转身从铜壶里倒了杯清水,递到玄元面前。“尝尝这水。”

玄元接过水杯,指尖触到冰凉的杯壁,喝了一口。清水滑过喉咙,带着井泉的甘冽,没有花生的麻辣,没有糕点的甜腻,却像一股清泉,把心里的燥火浇熄了些。

“食物的本味,水的本味,都在这清淡里。”尹喜说,“尝味,要尝出‘真’,不是尝出‘烈’。像吃菜,知道咸淡就行,不用非得吃到舌头发麻才罢休;像喝茶,品出茶香就够了,不用往里头加一堆糖蜜,反倒遮了茶的本味。”

玄元点点头,想起昨日吃花生时,只觉得痛快,却没品出花生本身的香,被麻辣盖得严严实实。此刻嘴里的清水味,倒让他想起后山的泉眼,清清爽爽,一眼能看到底。

接下来,尹喜写下“鼻漏于嗅”。“你前日是不是偷偷闻了库房里的香料?闻了足足一刻钟?”

玄元脸上一热。库房里新到了批安息香,前日路过时,那香味像无形的线,缠着他往里走。他站在香料箱前,闭着眼闻了许久,那香气浓郁醇厚,像裹着层蜜,总也闻不够,直到鼻子发酸才离开。

“肺开窍于鼻。”尹喜说,指节轻轻叩了叩案面,“鼻子总贪香、怕臭,肺气就会乱。香的来了,气就跟着往上涌;臭的来了,气就往下缩。你昨日咳嗽,便是闻了香料的缘故——香气太烈,把肺气冲得乱晃,像风吹草动,不得安宁。”

玄元想起昨日确实咳了几声,喉咙痒得像有小虫爬,当时只当是着凉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嗅气,要‘净’。”尹喜打开窗,清晨的风带着露水的湿气涌进来,吹得案上的书页轻轻翻动,“像闻花香,闻过便过,别总想着把香味留住,揣在怀里、藏在袖中,那香味会变味的。空气本是无味的,是最好的‘嗅材’,吸进去,清清爽爽,吐出来,干干净净,不沾半点杂味。”

最后,尹喜的狼毫悬在纸上,停顿片刻,才重重落下,写下“心漏于意”四字,墨迹深重,几乎要透纸背。“这是最要紧的一漏。”他看着玄元,目光深沉如古井,“眼睛看了、耳朵听了、舌头尝了、鼻子闻了,最后都归到心里。心里总想着、念着、琢磨着,就是‘心漏’。”

玄元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自己总惦记着话本里侠客的结局,总琢磨着杂役说的中奖趣事,总回味着麻辣花生的刺激,总想着库房香料的醇厚……这些念头像小虫子,在心里爬来爬去,不得安宁。原来,这些都是心在漏,把聚在丹田的气一点点啃噬掉了。

“心漏了,精气神就像装在漏底的篮子里,永远攒不住。”尹喜的声音带着警示,像敲在铜钟上的木槌,“你练气总觉得丹田空,不是你聚得少,是漏得多。就像往漏篮里倒水,倒得再快,也存不下半滴。”

玄元的脸白了,指尖攥得发白。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够用功,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打坐,采药时也不忘练气,可丹田总像个破布袋,怎么也填不满。原来不是袋子不够大,是到处都是窟窿。

“那……怎么才能止住心漏?”他急切地问,声音都有些发颤。

尹喜拿起案上的念珠,递给玄元。紫檀木的珠子被盘得油亮,带着温润的包浆。“数珠。杂念起时,就数珠子,从一到十,再从十到一。别跟杂念较劲,也别怕它,就像看着路过的陌生人,来了,去了,与你无关。”

玄元接过念珠,指尖触到冰凉的木珠,试着数了几颗。刚数到五,脑子里忽然蹦出话本里女侠挥剑的模样,神又散了。他懊恼地皱起眉,重新数起,数到七,又想起杂役说的中奖趣事……反复几次,连手心都沁出了汗。

“慢慢来。”尹喜在一旁静静看着,语气平和,“心漏最难止,得日复一日地练。就像补衣服,破了个洞,不是一针就能补好的,得慢慢缝,细细补。”

一整天,玄元都在练习止五漏。清晨对着朝阳收摄目光,看霞光漫过山脊,不追不赶;走路时听腰间玉佩轻响,杂役再说闲话,只当是风吹过树叶,听过便忘;午饭时,他没再碰油腻的荤菜,只盛了碗白粥,就着一碟腌萝卜,慢慢嚼着,竟尝出了米香里的清甜,萝卜的微辣也变得清爽;呼吸时,专吸带着草木气的新风,库房的香料再香,也只淡淡闻一下,便转身走开;打坐时,他握着念珠,杂念起了就数珠,散了就从头数,哪怕一下午只数清一轮,也不焦躁。

傍晚时分,夕阳把藏经阁的窗棂染成金红色,竹匾里的枸杞在余晖里红得透亮。玄元坐在药圃旁的石凳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进山后,天空从橙红变成淡紫,最后浸成墨蓝。他忽然觉得,今天的天好像比往日更蓝,云更白,连空气都清新得像被过滤过,吸进肺里,带着草木的凉香。

尹喜端着一碗莲子羹走过来,白瓷碗在暮色里泛着暖光。“尝尝。”

玄元接过碗,舀了一勺。莲子的清香混着冰糖的甜,在舌尖慢慢化开,没有昨日麻辣花生的刺激,却像山涧的泉水,慢慢淌进心里,踏实又安稳。

“感觉到了吗?”尹喜在他身边坐下,声音融进渐浓的暮色里。

“嗯。”玄元点头,低头看向自己的丹田处。那里不像往日那般空落落的,竟有了点暖暖的意思,像揣了个小小的暖炉,气虽不盛,却稳稳地聚在那里,没再漏散。

尹喜笑了,眼角的皱纹在暮色里舒展开来,像水纹漫过石头。“五漏如闸,止住了,精气自然就存住了。修行,说到底,就是学会‘收’,收住眼、耳、舌、鼻、心,才能守住自己的精气神。”

远处传来晚钟的声音,悠远而宁静,在山谷里荡开一圈圈涟漪。玄元握着手中的念珠,指尖划过温润的木珠,忽然明白,修行从不在遥不可及的云端,就在这一点一滴的收摄与守持里——看日出时不贪其艳,听风过时不恋其声,尝粥时细品其甘,闻香时不迷其浓,杂念起时不随其走。如此,气自聚,神自安,道自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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