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城第三次扣动扳机时，听见了自己的枪声从背后传来。
金属弹头撕裂空气的锐鸣像根绷紧的银线，一端系着他扣扳机的食指，另一端缠在身后三米处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身上。对方穿着同样沾着机油的黑色作战服，左眉骨有块形状相同的疤痕——那是三年前在第七区维修时间锚点时被碎片划伤的。
“本体的枪法还是这么烂。”备份体顾南城的声音裹着硝烟味砸过来，他侧身躲开弹头，动作流畅得像从顾南城自己的骨血里抽走的本能，“或者说，你连自己的弹道都预判不了了？”
顾南城没应声，只是迅速翻滚到一根锈蚀的钢梁后。指尖触到金属表面时，刺骨的寒意突然变成灼烫，像是同时摸到了南极的冰和赤道的沙。这是时间紊乱区的常态，在这里，一秒钟可能被拉长成一个小时，也可能被压缩成瞬间，物理规则像堆被踢散的积木。
三天前，他接到任务来这里修复即将崩溃的时间节点。但降落时，飞行器的时间坐标突然错乱，等他撞进这片废墟时，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这个备份体。
“还记得‘方舟计划’吗？”备份体的声音忽远忽近，有时像贴在耳边，有时又像从十几年前传来，“当年你自愿成为第一例意识备份者时，说过什么？”
顾南城的指节捏得发白。当然记得。那时他站在纯白的实验室里，看着培养舱里那个闭着眼的自己，对负责人林渊说：“如果未来有一天，人类需要对抗时间本身，我希望有两个‘我’能守住防线。”
那时的林渊还笑着拍他的肩，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星：“南城，我们会成为时间的守门人，不是囚徒。”
可现在，林渊失踪已经半年了。时间管理局对外宣称他是在一次任务中殉职，但顾南城在他的加密日志里看到过一行字：“备份体正在吞噬本体，紊乱区是它们的温床。”
“你不是‘我’。”顾南城突然开口，声音在紊乱的气流里震颤，“真正的备份体应该在休眠舱里，你是怎么激活的？”
钢梁对面沉默了片刻，接着传来一声轻笑。“激活？”备份体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应该说，是你把我‘挤’出来的。当一个人的意识出现裂痕，备份体就会像脓疮一样冒出来，尤其是在这种地方——”他顿了顿，枪声突然炸响，顾南城猛地低头，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钉进钢梁，火花溅起的瞬间，他看见子弹上刻着的编号：xc-739，那是他常用的弹型。
“——这里的时间线像张破网，我们的意识碎片早就在网眼里缠成一团了。”
顾南城反手射出两枪，弹道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不是直线，而是像被无形的手拧成了麻花。这就是时间紊乱区的恐怖之处，子弹会沿着扭曲的时间流飞行，你不知道它会击中过去的你，还是未来的敌人。
他瞥了眼手腕上的时间监测仪，屏幕上的数字疯狂跳动，红色警报灯闪得像濒死的心跳。这片区域的时间锚点正在加速崩溃，最多还有四十分钟，这里就会变成彻底的时间废墟，任何物质都会被撕成基本粒子。
必须速战速决。
二、交错
顾南城突然冲出掩体，备份体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了相同的动作。两人像镜中倒影，举枪、瞄准、扣扳机，动作分毫不差。
两颗子弹在距离两人眉心三米处相遇了。
不是碰撞，而是交错。
就像两条在三维空间里交叉的直线，在第四维度——时间里完成了一次诡异的重叠。顾南城看见自己射出的子弹钻进了备份体的枪膛，而对方的子弹正沿着自己的枪管逆流而上，擦过他的虎口，留下一道冰冷的灼痕。
“看到了吗？”备份体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笑容，他的左手手腕上，同样的监测仪也在尖叫，“我们的时间线已经拧在一起了，你死，我才能活；或者说，我死，你也别想完整地离开。”
顾南城猛地后退，后背撞上一堵残破的混凝土墙。墙面上布满裂纹，有些地方嵌着生锈的钢筋，有些地方却嵌着还在跳动的电线——那是二十年前这里还是时间管理局第七分局时的遗物。
他突然想起林渊说过的话：“时间不是河流，是蛛网。每一次选择都在织网，而有些网，会缠死织网的人。”
备份体的枪声再次响起。这一次，顾南城没有躲。他盯着那颗旋转的弹头，看着它在紊乱的时空中忽快忽慢，像只被线操控的虫子。他计算着时间流的扭曲角度，计算着自己与对方的相对速度，然后，在弹头即将抵达他心脏位置的前一秒，扣动了扳机。
这一枪，他瞄准的不是备份体，而是对方射出的那颗子弹。
空气突然凝固了。
顾南城的子弹精准地撞上了备份体的子弹，不是正面撞击，而是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擦过。两颗弹头瞬间改变轨迹，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圆形，然后，分别射向了它们最初的主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顾南城能清晰地看到弹头表面的膛线纹路，能看到上面沾着的、来自另一个自己的指纹。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每一次收缩都在倒计时。
“噗嗤。”
两声几乎重叠的闷响。
顾南城低下头，看着胸前绽开的血花。子弹从他的左胸穿入，带着灼热的温度，又从后背穿出。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血液流失，但奇怪的是，伤口处没有剧痛，只有一种冰凉的麻痹感，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伤口里生长出来。
他抬起头，看见备份体也在做同样的动作。对方的伤口和他一模一样，位置、大小，甚至连血液喷溅的轨迹都分毫不差。
然后，他们同时看到了永生难忘的景象。
伤口处的血液没有滴落，而是在半空中凝聚成细小的光点，这些光点逐渐绽放，像朵在时空中骤然盛开的花。花瓣是纯粹的蓝色，边缘泛着银白色的光晕，每一片花瓣上都流转着细碎的、类似钟表指针的纹路。
那是时间之花。顾南城在时间管理局的古籍里见过记载，传说当两个同源的意识在时间缝隙中同时消亡时，才会绽放的奇迹之花。
“原来……是这样……”备份体的声音带着血沫，他的眼神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释然的迷茫，“林渊说的……是对的……”
顾南城想说什么，却只能咳出更多的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模糊，像被潮水淹没的沙滩。但他和备份体的目光，都被那两朵蓝色的花吸引着。它们在两人之间缓缓旋转，花瓣轻轻触碰，然后，开始融合。
三、旋涡
两朵时间之花融合的瞬间，周围的时间流突然剧烈震颤。原本紊乱的空气形成了一个急速旋转的旋涡，蓝色的光芒从旋涡中心溢出，像打翻的墨水，染蓝了整片废墟。
顾南城和备份体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靠近。他们的血液顺着伤口流出，在地面汇成两条小溪，这两条小溪蜿蜒着，最终在漩涡下方交汇。
就在血液交融的那一刻，旋涡猛地扩大，中心出现了一个漆黑的洞口，像是通往未知维度的眼睛。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从洞口深处炸响，那声音顾南城绝不会认错——是林渊！
林渊的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愤怒，每一个字都像被碾碎的玻璃：“阻止轮回！顾南城！别让它……别让它继续下去！”
顾南城的心脏骤然紧缩。轮回？什么轮回？林渊在哪里？他是不是被困在时间旋涡里？
“林渊……”他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与备份体重叠，那些属于“另一个自己”的记忆碎片像潮水般涌来：纯白的休眠舱、冰冷的营养液、林渊隔着玻璃的叹息、还有反复出现的一句话——“你必须取代他，否则所有人都会死”。
“是你……把林渊……”顾南城的目光死死盯着备份体，对方的脸上同样写满了震惊，似乎也才刚刚知道这个真相。
“不是我……”备份体艰难地摇头，血沫从嘴角涌出，“我醒来时……只收到一条指令……杀死本体……指令来源……是时间管理局最高权限……”
旋涡的转速越来越快，林渊的嘶吼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夹杂着电流般的杂音。顾南城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本体与备份体的对抗，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棋盘上的棋子，而操纵棋局的，可能正是他们曾经誓死守护的规则。
“看……那是什么……”备份体的声音微弱下去，他的目光指向旋涡中心。
顾南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旋涡深处，有个东西正随着旋转缓缓降落。那东西被包裹在一块褪色的布料里，边缘绣着磨损的花纹，随着距离拉近，布料上的血迹越来越清晰——那是块婴儿襁褓。
襁褓在空中轻轻翻转，露出了绣在正面的三个字。
是用红色丝线绣的，针脚细密，像是倾注了极大的温柔。但此刻，红色的丝线被深色的血迹浸染，显得格外刺眼。
顾南城看清了那三个字。
林若曦。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混乱的意识。他猛地想起林渊失踪前的最后一个下午，对方拿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抱着婴儿的女人，林渊的声音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温柔：“这是我女儿，若曦。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帮我……保护好她。”
可他明明记得，林渊说过，他的女儿在出生时就夭折了。
旋涡还在旋转，林渊的声音已经消失，只剩下呼啸的风声。襁褓缓缓落下，掉在顾南城和备份体之间的血泊里，红色的绣字在蓝色的时间光芒中微微发亮。
顾南城的眼睛逐渐失去了焦点，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力像沙漏中的沙子一样，正迅速地从身体中流逝。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而艰难，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离他远去。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了眼前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那张脸是如此的熟悉，却又让人感到无比陌生。他凝视着那张脸，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找到一丝端倪，但那张脸上只有冷漠和无情。
然后，他的视线移到了那块染血的襁褓上。襁褓中的婴儿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血迹染红了襁褓，触目惊心。顾南城的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绝望，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型。
如果林若曦还活着，她在哪里？
林渊说的“轮回”，是不是和这个孩子有关？
为什么备份体的激活指令来自最高权限？
还有，他和备份体的心脏里，同时跳动着的，除了子弹，是不是还有某个被植入的、关于“林若曦”的秘密？
时间监测仪的警报声变成了一声尖锐的长鸣，然后彻底熄灭。
顾南城最后看到的，是那个漆黑的旋涡突然收缩，像只闭上的眼睛。而那块襁褓上的血迹，正慢慢渗进布料深处，仿佛要把那个名字，刻进时间的骨髓里。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听见自己和备份体重叠的声音在问：
“若曦……是谁？”这句话在空气中回荡着，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四个字所震撼。然而，四周却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回应这个问题。
废墟里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着，它穿过残垣断壁，吹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瓦片。那风声，像是无数个未被解答的疑问，在时间的缝隙里，反复回响。
风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它或许知道若曦是谁，或许知道这个名字背后隐藏的故事。但它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只能通过那阵阵风声，将这些疑问传递给每一个倾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