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捧着蜜罐凑过来时，安燠正捏着只蜜蜂的翅膀尖儿。
那蜜蜂通身金纹，比寻常蜂儿大两圈，复眼里映着她发间的银簪，倒像颗会飞的小琥珀。
“夫人这是又在捣鼓什么？”他弯腰时带起一阵风，吹得蜂箱上的红绸飘带扫过安燠手背，“昨日你说要拿蜜蜂当眼线，我还当是哄我玩——难不成这些蜂儿真能替咱们探听消息？”
安燠指尖轻轻蹭了蹭蜜蜂腹下的小竹管，那是她用细竹丝编的“情报囊”，能塞半片梧桐叶大小的密信：“前儿在藏经阁翻《万灵谱》，见古书上说青丘狐族曾养过‘千里闻香蜂’，能循着特定气味飞千里。我改了改，让它们留法力轨迹——”她顿了顿，狐尾在地上扫出个浅坑，“取经团走到哪儿，咱们的蜂儿就跟到哪儿，比派小妖盯梢安全多了。”
程砚的浓眉皱成两座小山，蜜罐在掌心转了两圈：“可蜂儿要是迷了路？上回那只黄胖蜂飞进蝴蝶谷，被花蝴蝶追得绕着树转三圈，最后还是我用蜜枣引回来的——”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她耳畔，“那胖蜂现在还躲在蜜罐底呢，我给它取名‘蜜团’，你可别告诉老参，他总说我惯着这些没出息的。”
安燠忍俊不禁，耳尖被他温热的气息扫得发红。
她屈指弹了弹程砚的额头：“山神大人倒像养了群小娃娃。”说着从袖中摸出张黄符，轻轻贴在蜜蜂背上，“每只蜂都有返巢符，遇着危险就烧符传送。上回试的时候，那蜂儿被山雀啄了尾巴尖儿，眨眼就出现在蜂箱里，尾巴上还沾着鸟毛呢。”
“那倒好。”程砚的眉头总算松了些，他蹲下来，用蜜罐沾了点蜜涂在蜂箱边缘，立刻有几只蜜蜂凑过来舔食，“不过夫人，咱们探听取经团的消息做什么？难不成还想跟那猴子抢功？”
“抢功？”安燠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红的山尖，狐耳微微抖动，“取经团是来清剿妖怪的。可咱们既不想当被剿的，也不想当被收编的——”她转身时，袖中飘出片隐息草的碎叶，“总得知道他们走到哪儿，停在哪儿，要对付哪路妖怪。等哪天他们要动咱们的山头......”她没说完，指尖轻轻敲了敲蜂箱，“蜂儿就是咱们的眼睛。”
“小丫头倒会打算。”
老参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安燠回头，见他抱着株半人高的隐息草，参须在晚风里绷得笔直，像根根细铁丝。
这千年老参精总爱板着脸，可眼角的皱纹却泄了底——他分明是偷偷把草养得油绿油绿的，叶尖还挂着晨露。
“佛门的鼻子比狗还灵。”老参把隐息草往她怀里一塞，草叶扫过她手背，“你那些蜂儿就算留了轨迹，也得先把自身气息掩了。上回我在昆仑山药园，见普贤菩萨的白象打个喷嚏，十里内的灵芝都得藏进土里——”他突然住了嘴，参须颤了颤，“总之，把这草汁掺进蜂粮里，连地仙都闻不出蜂儿的味儿。”
安燠捏了捏草茎，草汁立刻染绿了指尖：“老参你......”
“别谢我。”老参背过身去，可参须却悄悄弯成小卷，“我就是瞧不得你俩瞎折腾。上回程小子非要用蜜罐诱捕山猫，结果招来了整窝狐狸，把蜂箱撞得东倒西歪——”
“哎哎哎，那是意外！”程砚涨红了脸，抱着蜜罐跳起来，“那狐狸是追兔子才撞的，再说后来我不都给蜂箱加了木栏么？”
安燠憋着笑，把隐息草递给程砚：“今晚就把草汁掺进蜂粮。老参说得对，咱们得把破绽都堵上。”她望着渐暗的天色，狐尾轻轻搭在程砚手腕上，“等蜂儿飞出去，咱们就能知道取经团下一步要去哪儿。铁扇公主在火焰山，红孩儿在号山，可别让他们的麻烦烧到咱们这儿来。”
程砚的耳尖立刻红到脖子根。
他手忙脚乱地接过隐息草，蜜罐差点摔在地上：“我、我这就去熬蜂粮！老参你帮我看着火，别让蜜糊了——上回你说‘火候要小’，结果我守了半夜，蜜全结成块儿了！”
老参哼了一声，却还是跟着他往厨房走。
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程砚的宽肩几乎要把老参的小身板裹进去。
安燠望着他们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前世她总觉得人心像迷宫，可在这儿，程砚的憨直、老参的嘴硬，倒比她读过的所有话本都实在。
夜色渐浓时，山神庙前的蜂箱发出细碎的“嗡嗡”声。
安燠站在台阶上，望着第一只信蜂从箱口钻出来，翅膀上沾着隐息草的绿光，像颗会飞的星子。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很快，数十点绿光融入夜色，朝着东南方——取经团行进的方向——飞去。
程砚端着碗蜂蜜水走过来，碗沿还沾着蜜：“夫人，喝口润润嗓子。你下午跟蜂儿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我在厨房都听见了。”
安燠接过碗，被蜜甜得眯起眼：“我跟它们说，要是看见唐僧骑的白马踢石头，就绕远点；要是看见孙悟空举金箍棒，赶紧烧符回来。”她望着星空，声音轻得像风，“上回铁扇公主的丫鬟说，孙悟空最近爱拿妖怪的心肝炼什么‘降魔丹’——咱们的蜂儿可不能落到他手里。”
程砚的手突然攥紧了碗沿。
他望着夜空里的绿光，喉结动了动：“夫人，要是哪天......”
“不会的。”安燠转身，伸手按住他的手背。
他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暖得烫人，“程砚，我以前总觉得要活下来，得像狐狸似的藏着掖着。可现在......”她的狐尾轻轻缠上他的手腕，“有你，有老参，有这些蜂儿，我突然觉得......或许咱们真能走出条不一样的路。”
程砚的耳朵又红了。
他低头盯着两人交叠的手，突然清了清嗓子：“那、那等蜂儿带回消息，我就去后山摘野桃！你前儿说想吃蜜渍桃，我特意留了片向阳的桃林......”
安燠笑着点头，目光却又回到夜空。
最后一只信蜂正掠过流沙河的水面，翅膀上的绿光在河面上碎成星星点点。
她望着那光点越飞越远，直到消失在山坳里——那里是五指山的方向。
“夫人？”程砚轻声唤她。
“没事。”安燠收回视线，把空碗递给他，“就是突然想起......五指山下压着的那只猴子，从前总爱拿蜂儿当零嘴儿。”她摸了摸发间的银簪，那是程砚用山上的银矿打的，“希望咱们的蜂儿比他从前吃的那些聪明些。”
程砚刚要说话，山风突然卷起一阵凉雾。
安燠的狐耳猛地一抖——那是血脉预警的征兆。
她抬头望向夜空，却只看见满天星子，像被撒了把碎银。
“许是我多心了。”她笑着挽住程砚的胳膊，“走，去看看老参熬的蜂粮。上回他说要加桂花，可别把锅烧糊了。”
两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山神庙里。
夜风卷着红绸飘带，轻轻扫过空无一人的台阶。
此时，在百里外的夜空中，一只信蜂正掠过五指山的山尖。
它的翅膀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复眼里映出山下的阴影——那是压在五行山下的巨石，石缝里渗出一丝熟悉的气息，像极了......
像极了五百年前，那只掀翻八卦炉的猴子，身上的火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