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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根爷爷身上那团灰败的颜色,像一块放了太久的陈年腊肉,干瘪,僵硬,与周围还算正常的肤色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伊娜,别看了。”芙兰在旁边小声催促,拽了拽她的袖子。

伊娜莉丝没理她,只是蹲在那里。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这不是外伤,这是由内而外的枯萎。就像有什么东西,从霍根爷爷的身体里,把他最核心的生命力给……啃噬一空了。

啃噬?

她怎么会想到这个词?

为什么自己会知道这些?她只是个普通的萨卡兹村姑,这辈子连镇子都没踏出去过,大字不识几个,难道是上次发烧的后遗症?

“看……看到了吗?”芙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跟之前几个人一模一样。院子里那些老人都说……都说是‘紫色恶魔’干的。”

“紫色恶魔?”伊娜莉丝缓缓将草席盖了回去,站起身。

紫色恶魔?她倒是有听镇子上那些上了年纪的婆婆们提起过,但那不是用来吓唬小孩别去矿山玩的传说故事吗?难不成还是真的?!

“都闭嘴!”镇长拜尔德的呵斥声压倒了周围人群的窃窃私语。

他看上去疲惫不堪,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无力与悲痛。

“什么恶魔!都是无稽之谈!”他烦躁地挥了挥手,“霍根早年参与过内战,他只是年纪大了,身体撑不住了!”

他的解释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人群中立刻有人小声反驳:“可……可前些天死的铁匠儿子才二十出头啊……”

“就是,他可没上过战场。”

“够了!”拜尔德的嗓门又高了几分。

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拄着拐杖,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调子哭喊起来:“就是诅咒!我就说紫色恶魔从没离开!它要一个一个带走我们所有人的灵魂!”

她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镇长,“拜尔德,这是报应啊!是我们当年……”

“闭嘴,菲娜!”拜尔德猛地回头,几步冲到老妇人面前。

他没有大吼,反而压低了声音“你想死吗?还是想让所有人都跟你一起死?”

被称作菲娜的老人吓得一哆嗦,嘴唇抖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立刻闭上了嘴。

但她眼神里的恐惧却愈发浓厚,周围的村民也纷纷低下头,不敢再言语,现场安静得可怕。

伊娜看着这一幕,看着镇长那张阴沉得快要滴出水的脸,心里那点小小的疑惑,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

“够了!”拜尔德挥了挥手,制止了因为菲娜而躁动起来的人群,他点了几个年轻的萨卡兹人“把霍根好好安葬。从今天开始,入夜之后,所有人都不准外出!你们巡逻队要加强戒备!”

宵禁。这是最无奈,却是最有效的办法。

几个巡逻队员点了点头,握紧了手里的草叉和镐头,开始驱赶还围在院子里的人。

他们的动作有些僵硬,眼神躲闪,仿佛驱赶的不是熟悉的乡邻,而是一团看不见的厄运。

镇民们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违抗镇长的命令,窃窃私语声很快就低了下去,只剩下鞋底摩擦土地的沙沙声,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压抑的沉默,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苦根镇的上空。

伊娜和芙兰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连芙兰这个平日里最爱说笑的人,此刻也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紧张地揪一下自己的衣角。那种死亡近在咫尺,却又不知道它会从何而来的恐惧,是足以扼杀一切活力的毒药。

“喂,伊娜。”快到家门口时,芙兰终于憋不住了,她一把抓住伊娜莉丝的手臂,力气大得吓人。

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你信那个‘紫色恶魔’的说法吗?”

“我不知道。”伊娜摇了摇头。

“你怎么能不知道!”芙兰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菲娜婆婆喊得那么大声,你没听见?‘报应’!镇长爷爷的脸都绿了!他们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什么内战后遗症,骗鬼呢!就算霍根爷爷是镇长所说的……因为年纪的,铁匠的儿子呢?他才二十出头!”

“他死的时候,我听我妈说……”芙兰凑得更近,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脸上还带着笑!伊娜,你敢信吗?一个人,笑着死了!好像很满足的样子。”

伊娜的脚步顿了一下。

笑着死的?

“就像是做了一个好梦,然后就再也没醒过来。”

伊娜沉默不语,下意识地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伊娜,你最近真的好奇怪。”芙兰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头橘色的长发,快把它揉成一团鸟窝了,“自从你上次发烧醒过来,你就老是会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看东西的眼神也怪怪的。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声音里带着哀求,“我们该怎么办?真就听镇长爷爷的,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着那个什么鬼东西挨家挨户地敲门?我可不想哪天早上醒来,发现你也变成了一具盖着草席的尸体!我也不想死!我还没嫁人呢!我还没跟隔壁镇的那个面包师学做蜜糖饼干呢!”

伊娜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不能等。”

芙兰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她,嘴巴微微张着,好像没听懂这几个字。

“不能等?等什么?”她反应过来后,声音瞬间拔高,又猛地压了下去,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伊娜!你是不是烧糊涂了?镇长说了要宵禁!”

“等它找上我们,就晚了。”伊娜说,“我们得在它找上我们之前,先找到它。”

芙兰的心跳漏了一拍。“你……你疯了?我们去找它?那万一真是个怪物呢?”

“那不是正好可以让镇长去找军队来?”伊娜的回答简单而坚定。不知道为什么,从听到“紫色恶魔”这个词开始,她内心深处就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

她必须要去看看,仿佛那个所谓的“恶魔”,与自己这些天的噩梦或许有什么联系。

“今晚,等巡逻队换班的时候,我们去出去看看。”

她这不是在和芙兰商量。

芙兰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不行”,想说“太危险了”,想说“我们会被镇长打断腿的”。

可对上伊娜莉丝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所有反驳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一种冷静而锐利的光芒。

最终,芙兰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人都泄了气,无奈地摊了摊手。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了。不过说好了,一有不对劲,我们立刻就跑,我可不想给什么恶魔当夜宵。”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要是我们能活着回来,你得给我做一个月烤土豆!”

“小事。”伊娜笑颜如花。

夜色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将整个苦根镇都吞了进去。

“嘶……你慢点!”芙兰倒抽一口冷气,刚从石屋后窗翻出来,裙摆就被窗台的木刺给勾住了。她手忙脚乱地去解,一边压着嗓子抱怨,“我这辈子都没干过这种事!跟做贼似的。”

“小声点,你想把巡逻队叫来吗?”在窗户下接应她的伊娜伸出双手借助芙兰,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她侧耳听着远处的动静,然后小心翼翼的把芙兰放下。

芙兰扯下裙子,也顾不上心疼,猫着腰跑到伊娜身边,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往哪儿走?”

“这边。”伊娜指了指房屋与柴堆之间那道更深的阴影,“跟着我,踩我踩过的地方。”

芙兰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她们贴着墙根,几乎是蹭着往前挪。

不远处,一盏提灯的光晕晃晃悠悠地飘了过来,伴随着两个巡逻队员的呵欠声。

“……也不知道镇长搞什么名堂,这么一搞,人心更慌了。”

“谁说不是呢,大晚上的,冷死了……”

伊娜猛地一拽,把芙兰按在一口大水缸后面。光晕从她们头顶扫过,芙兰甚至能闻到灯油燃烧的味道。

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点声音就让她们暴露。

直到脚步声和光亮都远去了,伊娜才松开手。

芙兰大口喘着气,腿肚子都在发软。“我的妈呀……伊娜,你到底怎么回事?这身手,这胆子……你以前看见邻居家的狗都要绕着走!”

她盯着伊娜的背影,怎么看怎么陌生。

“想活命,就得懂。”伊娜的回答简单。

两人有惊无险地穿过了大半个村庄,来到了通往后山的小路口。一踏上这条路,村里那点微弱的光亮就彻底被隔绝了,四周是纯粹的、粘稠的黑暗。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听着像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芙兰的脚步停住了,她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把背上的猎弓解了下来,紧紧抱在怀里。这把弓是她父亲留给她的,现在是她唯一的慰藉。

“我们……我们真要进去?”她的声音都在抖,“这里面黑得能吞人!万一……万一那东西就躲在哪棵树后面呢?”

伊娜回头看了她一眼,黑暗中,她的眼睛似乎在发光,接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块打火石,轻轻一敲。

微弱的火星点燃了她早就准备好,放在自制提灯中的一小截浸过油的麻绳。

火光不大,却足以照亮前方几米的道路。

“跟着我。”她将火把递给芙兰,自己则拔出了挂在腰间的砍柴刀。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那片被村民们视为禁地的山林。

越往里走,空气就越是阴冷潮湿。周围的树木也变得奇形怪状,扭曲的树干和枝丫在火光的映照下,投下张牙舞爪的黑影,仿佛随时都会活过来。

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来到了半山腰。一条被废弃的矿道,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伤口,出现在两人面前。洞口长满了杂草和藤蔓,旁边还立着一块早已腐朽的木牌,上面“禁止入内”的字样已经模糊不清。

“就是这里了。”伊娜莉丝停下脚步,目光凝重地盯着那个深不见底的洞口。一股混杂着铁锈和某种说不清的腥甜气味,正从洞穴深处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这里……是镇子上之前封禁的矿洞?!”芙兰的声音有些发紧,“我记得那些老人说,几十年前,有矿工在里面挖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死了好几个人。上一任镇长下令封禁以后,就再也没人敢靠近这里了。”

伊娜莉丝没有被故事吓退,她蹲下身,仔细检查着洞口的地面。

在厚厚的落叶和尘土下,她发现了一些极不寻常的痕迹——一些细微的、被拖拽过的划痕,以及几滴早已干涸、变成了黑褐色的……血迹。

她的心猛地一沉。

“走,进去看看。”她站起身,话里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还、还进去?”芙兰的脸彻底没了血色,她指着那个黑得能吸走灵魂的洞口,声音都劈了叉,“伊娜,你闻闻那味儿,跟霍根爷爷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这里面肯定有古怪,我们回去叫上镇长和巡逻队……”

“等他们磨磨蹭蹭地过来,就只剩下给下一个倒霉蛋收尸的份了。”伊娜打断了她,“你怕,就在外面等我。”

说完,她不再看芙兰,矮身钻进了那个黑漆漆的矿洞。

“喂!你……”芙兰急得跺了跺脚。伊娜的身影几乎是瞬间就被黑暗吞得一干二净,连个边儿都没剩下。

周围树林的沙沙声好像一下子放大了好几倍,每一声都像在嘲笑她的胆小。

她咬了咬牙,对着洞口骂了一句这辈子说过最脏的话,最终还是举着火把,一头跟了进去。

矿道内部比想象中要宽敞,但空气污浊得像是凝固了的沼气,吸一口都觉得肺疼。墙壁湿漉漉的,到处都在滴水,脚下的路坑坑洼洼,一不留神就会踩进冰冷的积水里。

“我的天……这地方是人待的吗?”芙兰一边小心翼翼地挪动,一边压着嗓子抱怨,“就算是鬼,住这也太寒碜了点吧?”

伊娜没理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前方。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芙兰手中的简易提灯成了唯一的光源,将她们的影子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突然,一阵若有若无的、奇异的嗡鸣声,从左前方的矿道深处传了过来。

“你听见没?”芙兰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那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频率,钻进脑子里,搅得人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更要命的是,伴随着嗡鸣声,一抹幽幽的紫色光芒,在矿道深处的拐角处,一闪一灭。

那光像是某种活物在黑暗中呼吸。

伊娜和芙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她们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朝着那紫光的源头,一点点地蹭了过去。

绕过最后一个拐角,眼前的景象,让她们瞬间忘了呼吸。

那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腔。空腔的正中央,一颗足有半人高的、不规则的巨大结晶体,正散发着妖异的紫色光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邪气,将整个洞窟都染上了一层梦魇般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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