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帐里的烛火跳了跳，映着满帐的药气与血腥味，冷得像浸了冰。霍锦正垂着眼，捏着一枚银针往伤员腿上的穴位扎——那是个十七岁的小兵，被北狄骑兵的马蹄踩断了腿，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不肯哼一声。
她指尖稳得很，像过去无数次救治伤员时那样，可不知怎的，眼皮总跳得厉害，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块什么。
“霍小姐，您手怎么抖了？”小兵怯生生地问，他见过这位将军府的小姐在战场上抢人，见过她用奇奇怪怪的“消毒法”救回濒死的兄弟，从未见她这般失神。
霍锦刚想开口，帐帘突然被猛地掀开，寒风裹着雪粒灌进来，烛火“噗”地一声险些熄灭。夜影站在帐口，玄色劲装还沾着崖边的泥雪，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这模样，让霍锦的心瞬间沉到了底。她捏着银针的手猛地收紧，指腹硌在针尾的纹路里，疼得她指尖发麻，却还是强装镇定：“怎么了？搜救有消息了？”
“霍小姐……”夜影单膝跪地，头埋得极低，声音哽咽得像被砂纸磨过，“谷底……没找到殿下。只找到……玄铁剑碎片，还有您那枚簪子。将军说……说要传令全军，太子殿下……坠崖身亡了。”
“坠崖身亡”四个字，像四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霍锦心上。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到了，只看见夜影张着嘴，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手里的银针“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伤员的床底，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医帐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说什么？”她颤着声问，嗓子干得像要冒烟，“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夜影抬起头，眼眶通红，泪水砸在雪地里，瞬间冻成了冰：“太子殿下，没了。”
没了。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座山，把霍锦压得喘不过气。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药箱，药瓶滚落一地，当归、甘草撒了满桌，那股熟悉的药香，此刻却呛得她鼻子发酸。她猛地推开夜影，疯了一样冲出医帐。
外面的雪还在下，鹅毛般的雪片打着旋儿往下落，落在她的头发上、肩上，瞬间融化成水，又冻成冰。
黑石峪关的城墙上挂满了白幡，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无数人的呜咽声。她朝着野狼谷的方向望去，那里被厚厚的浓雾笼罩，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风从谷口吹过来，带着崖底的寒气，刮得她脸颊生疼。
“萧夜爵！”她朝着浓雾的方向喊，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你出来！你答应过我的！”
你答应过要陪我回京城，要和我一起开北疆的回春堂，要看着北凉太平的。你答应过我，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砸在胸前的楠木簪上——那是他最后塞回她手里的，此刻簪身还留着她的体温，却再也等不到那个亲手给她修缺口的人了。
她滑坐在雪地里，不顾身上的棉袄被雪浸湿，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喊到嗓子出血，喊到再也发不出声音，只剩下无声的呜咽。
苏轻晚赶过来时，就看到她蜷缩在雪地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她身上落满了雪，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嘴唇冻得发紫，眼里却空洞得吓人。
苏轻晚蹲下身，想把她扶起来，手刚碰到她的胳膊，就被她猛地推开。
“别碰我。”霍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他会回来的，他只是……只是被暗河冲去别的地方了。他说过要等我的，他不会骗我。”
苏轻晚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她知道霍锦在自欺欺人，可她不敢戳破，只能顺着她的话说：“对，他会回来的。我们先回帐里，等他回来，看到你冻成这样，该心疼了。”
霍锦没说话，任由苏轻晚把她扶回医帐。帐里的伤员们都沉默着，没人敢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她蜷缩在角落的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帘外的白幡。
苏轻晚给她端来一碗热粥，她摇头；给她披上新的棉袄，她也不接，就那么坐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这一坐，就是三天三夜。
三天里，医帐里的烛火换了一根又一根，药味浓得化不开，伤员换了一批又一批，可霍锦始终没动过。她不吃不喝，不说话，只是攥着那枚楠木簪，指尖反复摩挲着簪尾的缺口，磨得指腹起了茧，也浑然不觉。
苏轻晚每天都来劝她，端来的粥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最后还是原封不动地端走。
霍宴也来过，站在帐口看了她许久，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说什么——他是武将，不懂怎么安慰人，更何况，他自己心里的疼，也不比女儿少半分。
第四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雪终于停了。一缕微光透过帐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霍锦的脸上。
她缓缓抬起头，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嘴唇干裂得渗出血，整个人瘦了一圈，颧骨高高凸起，显得格外憔悴。
她慢慢站起身，踉跄着走到药箱前，弯腰捡起那天掉在地上的银针。
银针上沾了灰尘，她用袖口擦了擦，想再像从前那样，给伤员扎针，可手却抖得厉害，连针都捏不住。
“霍小姐，您别这样。”旁边的伤员看着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太子殿下要是在天有灵，肯定不想看到您这样。”
霍锦的动作顿住了。是啊，萧夜爵要是看到她这样，肯定会心疼的。他总是说，她是他的小姑娘，要好好活着，要笑给她看。可她现在，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她突然想起萧夜爵给她的那封密信，想起信里写的“江南有后手，夜影知晓去处”。
她猛地转头，看向帐外——夜影还在帐口守着，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等着她的吩咐。
她攥紧楠木簪，深吸一口气，走到夜影面前。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夜影，信里说的江南后手，在哪里？”
夜影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他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回霍小姐，殿下说，若他出事，让您带着暗卫去江南姑苏，找一个叫沈先生的人，他会帮您。”
姑苏？沈先生？
霍锦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名字，眼底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不管这是不是希望，她都要去试试。
她不能就这么垮掉，她要活着，要找到他，要替他守好北凉，要等他回来。
她转身回到帐内，拿起苏轻晚放在桌上的粥，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很烫，烫得她喉咙发疼，却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她看着苏轻晚惊喜的眼神，轻声说：“轻晚，我要去江南。”
“去江南？”苏轻晚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好，我陪你去。惊鸿阁在江南也有分舵，我帮你打点。”
霍锦点了点头，又看向夜影：“你立刻安排暗卫，我们三日后出发。北疆这边，拜托将军和大哥了。”
夜影领命退下，帐内只剩下霍锦和苏轻晚。霍锦拿起那枚玄铁剑碎片，放在掌心，碎片冰凉，却让她心里多了几分底气。她望着帐外的白幡，轻声说：“萧夜爵，你等着我。这次换我找你，不管你在天涯海角，我都一定会找到你。”
可她不知道，就在她准备动身去江南的前一天，京城传来了一道圣旨。太监骑着快马，带着明黄色的圣旨，冲破风雪，来到黑石峪关，宣旨的声音冰冷而尖锐，像一把刀，狠狠划破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萧夜爵薨逝，国失栋梁。镇北将军之女霍锦，素有贤名，特召其即刻回京，入太子宫，为太子守灵三年。钦此。”
入太子宫，守灵三年。
这道圣旨，像一盆冷水，浇在了霍锦的头上。她望着那明黄色的圣旨，手里的玄铁剑碎片“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眼底的光瞬间黯淡下去。
回京？守灵？
她怎么能回去？她还要去江南找萧夜爵，她还要等他回来。可这是圣旨，抗旨不遵，就是谋逆，不仅她活不成，连将军府、连萧夜爵留在北疆的势力，都会受到牵连。
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得她清醒了几分。皇帝这是想把她留在京城，当成牵制将军府的筹码？
还是说，他根本就不相信萧夜爵死了，想借着守灵的名义，监视她？
不管是哪种，这道圣旨，她都避不开。
苏轻晚看着她苍白的脸，急得团团转：“霍锦，怎么办？我们不能回去！一回去，就再也没机会去找太子殿下了！”
霍锦缓缓抬起头，眼底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坚定。她捡起地上的玄铁剑碎片，紧紧攥在手里：“回去。”
“可是……”
“只有回去，才能保住将军府，保住我们的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而且，我倒要看看，京城那潭浑水，到底藏着多少秘密。萧夜爵的事，未必就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不知道，这一去京城，等待她的，是更凶险的棋局，是顾昭宁的报复，是萧景渊的纠缠，还有那个藏在暗处、掌控着一切的皇帝萧衍。而远在江南的姑苏，那个叫“沈先生”的人，又会不会如约出现？
她更不知道，此刻在野狼谷的崖底，一道玄色的身影正躺在暗河边的草堆上，胸口微微起伏，手里还攥着半块染血的楠木簪——那是他坠崖时，从怀里掉出来的，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才紧紧攥在了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