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野战医院
晨曦如同稀释的薄金，勉力穿透迷彩帐篷的帆布，却并未带来真正的宁静。野战医院内的忙碌持续着，像一首永不停止的低沉交响乐，由仪器冰冷的滴答声、医护人员与文职人员匆忙却刻意放轻的脚步、以及伤员压抑的呻吟与呓语共同奏响。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味和尘土混合的独特气息，这是战场后方特有的味道。
顾锦城靠在床头，闭着眼，但并未入睡。失血后的虚软感和左臂传来的阵阵钝痛，如同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禁锢在这张病床上。他身体的每一处肌肉纤维都在叫嚣着要重返战场，回到他的队员身边。但理智告诉他，高旅长的命令是对的——一柄负伤的兵器强行出鞘，结果只能是彻底折断。这种无力感，对他这名习惯了掌控局面的尖刀部队指挥官而言，比伤口本身更令人煎熬。
不远处，宋墨涵与陈志飞的低语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那些专业术语——“异常同位素比值”、“半衰期异常”、“未知衰变链”——像一把把冰冷的探针，正试图撬开“冥府”计划那厚重迷雾的一角。每一个词，都指向更深的危险和更庞大的阴谋。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的讨论似乎告一段落。陈志飞将拷贝了数据的终端小心翼翼地收进随身携带的保密箱，向宋墨涵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脸上是技术军官特有的专注与即将投入下一阶段攻坚战的兴奋。
“宋医生，初步数据和分析报告我会立刻带回旅部分析中心进行深度建模。有进一步发现，我会第一时间联系您。”
“辛苦了，陈技术员。路上小心。”宋墨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陈志飞点头，又朝顾锦城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中带着敬意，随即转身匆匆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晃动的门帘之外。
宋墨涵站在原地，用力揉了揉酸胀的眉心，试图驱散连续工作带来的疲惫。她脸上的倦容难以掩饰，眼下的乌青在昏黄灯光下愈发明显，但那双眼睛，在转向顾锦城时，依旧保持着清亮与专注。她迈步走到他床边，动作熟练地检查了一下他左肩伤口敷料的情况，确认没有异常渗血后，又自然而然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
“体温正常，没发烧，很好。”她轻声说，语气是职业性的冷静判断，尾音里却裹挟着不容错辨的、只对他流露的关切。
顾锦城睁开眼，目光没有落在自己受伤的肩膀，也没有去看那份刚刚讨论出的、可能决定许多人命运的数据报告，而是落在了她沾着暗色药渍的白大褂袖口，以及那双因反复消毒、佩戴手套而有些发红起皱的手上。这双手，刚刚从死神的阴影边缘抢回了生命，此刻又在试图解读来自地狱的科技密码。
他伸出未受伤的右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动作温和，却带着一种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道，阻止了她下意识想要抽离的微小动作。
“坐下。”他的声音因失血和缺水而沙哑，却依旧带着命令的基调，只是这命令之下，是难以掩饰的心疼。
宋墨涵微微一怔，对上他深邃眼眸里那不容拒绝的坚持，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轻轻触了一下。她没有挣扎，顺从地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了下来，脊背却依旧习惯性地挺直，那是长年军旅生涯刻下的烙印。
顾锦城用右手，拿起旁边小桌上护士提前准备好的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喝点水。”他模仿着她刚才检查自己时的动作，语气因为不习惯这种细腻的照顾而显得有些生硬，但那份笨拙的心疼却清晰可辨，“你说了那么多话，嗓子都哑了。”
看着他这近乎笨拙却无比真挚的举动，宋墨涵心头一暖，仿佛有一股温流注入疲惫冰冷的四肢百骸。她没有推辞，甚至没有伸手去接杯子，只是微微低头，就着他稳稳托着杯底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了几下。微温的水流滋润了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也仿佛短暂地熨帖了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我没事，只是有点……”她习惯性地想用“只是有点累”来安抚他，也安抚自己。
“你有事。”顾锦城打断她，目光灼灼，像能看穿她所有伪装的坚强，“宋墨涵，你不是铁打的。我也是你的伤员，现在，我命令你，就在这里，休息十分钟。”他用了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表达着他的关心，属于猎鹰突击队队长的强势，此刻化作了对心爱之人不懂得珍惜自己身体的愠怒与疼惜。
这带着专属霸道意味的“命令”，让宋墨涵有些想笑，鼻尖却不由自主地泛起微酸，眼眶也有些发热。她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眼底那不容错辨的担忧与坚持，最终放弃了所有逞强，轻轻“嗯”了一声。她没有抽回依旧被他轻握着手腕的手，反而将身体的重心稍稍靠向坚实的床沿，缓缓闭上了眼睛。
帐篷里依旧嘈杂，脚步声、低语声、仪器声不绝于耳。但在他床边的这一隅，因为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默契、关怀与无需言说的情感支持，仿佛隔绝出了一小片令人心安的宁静天地。他粗粝的拇指，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在她手腕内侧细腻的皮肤上摩挲着，一种无声的安抚与力量，透过相触的肌肤，缓缓传递过去，驱散着她骨子里透出的疲惫。
然而，战场的节奏从不因片刻的温情而放缓。帐篷帘被猛地掀开，一名身上带着室外清冷空气的通信兵快步走了进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径直来到顾锦城床边。
“顾队，旅部急电。”通信兵将一份封着火漆印的文件递过来，声音洪亮。在看到顾锦城身边闭目休息的宋墨涵时，他下意识地将音量压低了些，眼神中透出理解。
顾锦城松开握着宋墨涵的手，接过文件，用眼神示意通信兵可以离开。他单手利落地拆开密封条，展开文件，目光迅速而专注地浏览起来。纸张上的文字冰冷而客观：关于“冥府”计划初步情报的简报，上级对“蝰蛇”组织动向的最新判断，以及对后续行动方向的初步指示。其中，明确提到了需要组建一支综合小队，兼具战术突击与专业技术分析能力，并点名要求协调基地研究所，派出资深辐射物理与核能工程专家随行支援。
他的目光在“资深辐射物理专家”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纸张边缘摩挲了一下。然后，他抬起眼，看向不远处临时搭建的简易化验台上，那些宋墨涵与陈志飞刚刚核对过的、写满复杂符号、图谱和计算过程的记录纸。
宋墨涵也睁开了眼睛，显然听到了动静。她看到顾锦城手中文件上醒目的密级标志，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认为可以告知的部分。
顾锦城将文件递向她，涉及具体作战部署和部队调动的部分，他用手指巧妙地遮住了，只露出关于协调专家和需要更详细辐射数据分析的那部分内容。“旅部需要更精确的判断，‘蝰蛇’转移的东西，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麻烦，也更……超出常规。”他选择了谨慎的措辞。
宋墨涵接过文件，快速浏览了一遍他允许她看的内容，秀眉微蹙，专业本能让她立刻进入了分析状态：“这些核素组合非常罕见，人工干预的痕迹很明显。确实超出了常规脏弹或是核走私的范畴。陈技术员刚才也提到，这种极高的纯度和他观测到的异常衰变特征，更像是在进行某种……高能物理前沿实验，或者，是某种特殊能源应用的预研装置核心部件。”
她的专业判断，冷静而客观，却与文件背后隐含的“冥府”计划那远超普通军事威胁的潜在危险性不谋而合。顾锦城眼神沉静如渊，心中却波澜暗涌。战斗的形态正在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他这名习惯了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的尖刀，必须学会与宋墨涵、陈志飞这样的“大脑”和“眼睛”更紧密、更深入地协作。未来的战场，可能不仅仅在硝烟之中。
“宋医生。”他忽然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正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宋墨涵抬眸看向他，被他语气中的正式所感染，也不由自主地端正了神色。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以及我们未来极可能面临的、复杂且高风险的辐射与未知科技环境，”顾锦城的声音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经过推演的客观事实，但紧盯着她的目光却泄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波澜与不平静，“上级在后续行动中，很可能会要求具备一线处理经验、尤其是亲身接触过此次异常辐射样本的医疗与辐射防护专家随队，提供实时的医疗支持与技术判断。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择了最直接的问法，“愿意再次接受这样的任务吗？”
他没有用命令的口吻，即使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军令正式下达，身为军人的他们都必须无条件服从。但他此刻，是在询问她的意愿。在经历了防空洞内生死与共的考验，在刚刚于这嘈杂帐篷内确认了彼此心意之后，他无法再将她仅仅视为一名可以随意指派任务的军医或专家。她是他想要并肩前行、也想要拼尽全力去守护的人。
宋墨涵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她清澈的眼眸中，有对未知危险的清醒认知，有对前路艰难的预估，但更多的，是身为医者与科研人员的责任与坚定，以及……对他，对他们共同肩负的使命，那毫无保留的信任。
“需要我的地方，我就在。”她的话语简洁至极，却重若千钧，仿佛再次回应了防空洞里那句“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的无声誓言，只是这一次，这誓言的范围，明确地扩大到了他们即将共同面对、充满迷雾与危机的“冥府”计划。
顾锦城胸腔里那颗饱经风霜、惯见生死的心脏，被她这句平静却无比笃定的话语烫得灼热。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担忧、嘱托、承诺、情感——都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个深沉无比、仿佛要将她身影刻入心底的眼神。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亮却难掩焦急的女声：“请问，宋墨涵医生是在这里吗？我找宋医生！”
帘子再次被掀开，一名穿着同样白色医生袍（里面是整齐的常服），梳着利落马尾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门口。她看起来约莫二十三四岁，面容姣好，眉眼间带着刚出校园不久的知识分子的文静气质，但此刻，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急切与担忧。她的目光迅速在帐篷内扫过，最终精准地锁定在宋墨涵身上。
“宋医生！”她快步走过来，语气急促但不失礼貌，显示出良好的教养，“您好！我是基地总院派来支援的实习医生，林薇。刚刚接到院办和旅部卫生科的联合通知，要我立刻向您报到，并协助处理这里收治的、可能接触了异常辐射的伤员。”她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汇报完工作，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伤员区，语气变得更加急切，“另外……我想请问，赵刚队长他……他情况怎么样？我听说他所在的突击队也接触了那些辐射粉尘？”
林薇的出现，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荡开了一圈新的涟漪。她对赵刚那份超乎寻常工作关系的关切，以及那份混合着职业素养与难以掩饰的个人情感的焦急，为这硝烟未散、危机四伏的环境，增添了一抹微妙而引人探究的色彩。
宋墨涵敏锐地捕捉到了林薇语气中的异常，她不动声色，温和地点点头：“林医生你好，欢迎你的加入。赵队长的情况目前稳定，生命体征平稳，正在那边3号床位接受隔离观察。”她清晰地指明了方向，同时补充道，“他的直接暴露剂量初步评估在安全范围内，但需要持续监测。”
“谢谢宋医生！”林薇几乎是立刻道谢，也顾不上再多寒暄，转身就朝着宋墨涵所指的方向小跑而去，背影透着一股揪心的急切。
顾锦城深邃的目光追随着林薇的背影，直到她在赵刚的床位旁停下，才缓缓收回，与宋墨涵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都看出了这位新来的林医生与赵刚之间，似乎有着不寻常的故事。
新的队员，新的情况，或许还带着不为人知的过往。未来的路注定布满荆棘、辐射与未知的阴谋。但无论如何，他们已在此刻握紧了彼此的手——无论是在情感上，还是在即将共同面对的使命上。
帐篷外，那缕晨曦终于彻底挣脱了厚重云层的束缚，将愈发灿烂的金色光辉洒满这片刚刚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大地。光芒穿透帐篷的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不仅照亮了前路，也清晰地映亮了彼此眼中，那份连最浓重的硝烟与最诡谲的阴谋也无法湮灭的坚定与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