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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蒙蒙亮的。

王家村的黎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沉重。

没有鸡鸣。

村里所有的公鸡,都在昨夜后半宿,被统一宰杀了。

温热的鸡血混着朱砂和锅底灰,调成一碗碗粘稠的暗红色液体,由巡逻队的男人们,挨家挨户,将每一扇门、每一扇窗,都涂抹上了一道歪歪扭扭、却又承载着全村人希望的符咒。

那不是符,是人心。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和草木灰的味道。

巡逻队的人,扛着锄头、鱼叉和斧头,三五成群,在村里的主干道和村口来回走动。

他们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上是疲惫和紧张,但脚步却异常坚定。

女人们则在家里烧着热水,准备着早饭。

锅里熬着浓稠的米粥,贴着金黄的玉米饼子。

她们没有哭,也没有抱怨,只是沉默地干着活,时不时地,会朝着自家男人的方向,投去一个担忧的眼神。

整个王家村,像一头受了伤、却被激起了全部凶性的孤狼,匍匐在黎明前的寂静里,舔舐着伤口,警惕地竖起了耳朵,防备着来自黑暗中随时可能出现的任何危险。

所有的喧嚣和骚动,都止于王小虎家的院门前。

王大柱像一尊铁塔,一动不动地守在儿子房间的门口。

他一夜未睡,就这么站着,谁劝也不听。

屋里,王小虎躺在床上,依旧昏迷不醒。

他的脸色,白中透着一股不祥的青灰色。

嘴唇干裂,眉头紧锁,即便在昏睡中,也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李翠花坐在床边,用沾湿的棉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儿子滚烫的额头。

眼泪,早就流干了。

她只是麻木地、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仿佛这是她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村长王富贵和赤脚刘也守在屋里,一脸的凝重。

“不行,”刘半仙摸了一下王小虎的脉搏,那脉象又沉又细,时断时续,让他心惊肉跳,“这黑气,已经攻心了!高烧不退,再这么烧下去,人就烧傻了!就算救回来,也是个废人了!”

王富贵的心,沉到了谷底。

王小虎,是全村人刚刚竖起来的旗。

这面旗要是倒了,那昨晚好不容易才凝聚起来的一口气,就全散了。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王富贵的声音沙哑。

刘半仙摇了摇头,满脸的颓然。

他那点“仙家本事”,在这种真正的阴邪面前,连个屁都算不上。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王小虎那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像一把破旧的风箱,一下一下地,拉扯着所有人的心。

没人知道,此刻的王小虎,正身处在一个冰与火的世界里。

他的神智,坠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

一条冰冷、滑腻、带着刺骨寒意的黑色小蛇,正从他胸口的伤处钻进来,疯狂地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要将他的身体,彻底变成一座冰冷的坟墓。

那是恶鬼残留的阴煞之气。

而在他的丹田深处,那股由土地爷的本源神光和无数香火愿力凝聚而成的暖流,正在自发地抵抗着。

那是一团微弱的、却又无比纯粹的金色火焰。

黑蛇扑上来,火焰便暴涨一分,将黑蛇烧得滋滋作响,逼退回去。

可黑蛇退走后,火焰也随之黯淡一分。

这是一场发生在他体内的、无声的战争。

没有援兵,没有退路,全凭他自己的意志和身体里那点残存的“神性”在苦苦支撑。

每一次对抗,都像是有无数把刀子,在他的身体里反复搅动。

剧痛,深入骨髓,焚烧灵魂。

他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醒,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拼命地向上挣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唯一的光亮,离自己越来越远。

老头儿……

他在心里,无意识地呼喊着。

可这一次,再也没有那个唠叨又护短的声音回应他了。

那座庇护他的神龛,已经塌了。

……

“嘎吱——”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王家村沉寂的清晨。

两辆黑色的、擦得锃亮的越野车,像两头蛮横的铁甲犀牛,一头扎进了村口,停在了巡逻队的前面。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七八个穿着黑色紧身背心、露着花臂纹身的壮汉。

他们嘴里叼着烟,一脸的桀骜不驯,看人的眼神,像是看一群待宰的猪羊。

最后,一个穿着范思哲花衬衫、戴着大金链子、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才慢悠悠地从后座上下来。

男人梳着油头,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文玩核桃,正是那家开发公司的老板,冯彪。

他眯着眼睛,扫了一眼村口这剑拔弩张的阵势,又看了看那些门窗上涂抹的、狗屁不通的“鸡血符”,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我当是什么阵仗,原来是跳大神呢。”

他身后的小弟们,也跟着哄笑起来。

“彪哥,这村里人是不是穷疯了,脑子都坏了?”

“还拿着锄头当武器,拍电影呢?”

村长王富贵带着几个巡逻队的骨干,迎了上去。

“冯老板,”王富贵强压着怒火,沉声说道,“我们村昨晚出了大事,死了人,现在全村戴孝,不方便待客,你请回吧。”

“死人?”冯彪挑了挑眉,非但没有半分同情,反而笑得更开心了,“死得好啊!早死早超生,也省得我动手了。王村长,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是来通知你的。”

他用手里的核桃,指了指整个村子。

“最后三天。三天之后,推土机准时进场。谁敢拦,就从谁身上压过去!到时候,死了人,可就不是意外了。”

嚣张!

不加掩饰的嚣张!

王富贵气得浑身发抖:“冯彪!你别欺人太甚!这地,我们不卖!这庙,我们不拆!”

“不卖?”冯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王富贵,你是不是忘了,这块地的承包权,我早就从镇上拿下来了!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呢!你们,就是一群占着地的老鼠!给你们补偿款,是老子发善心,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你!”

一个年轻的巡逻队员,血气方刚,听了这话,抄起手里的铁叉就要往前冲。

“小栓!回来!”王富贵一把拉住了他。

冯彪身后的一个壮汉,狞笑一声,从腰后抽出了一根明晃晃的钢管,在手心掂了掂。

“怎么?想动手?”

气氛,瞬间凝固。

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巡逻队的村民们,虽然人多,但手里拿的都是农具。

面对这些一看就是刀口舔血的亡命徒,他们心里,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畏惧。

那股昨夜被王小虎点燃的血性,在对方冰冷的钢管面前,似乎有些动摇了。

冯彪很满意这种效果。

他要的,就是震慑。

他吐掉嘴里的烟头,用昂贵的皮鞋尖碾了碾,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的人,下手没个轻重。一钢管下去,是死是残,就看你们的命了。想清楚了,为了几间破房子,把命搭进去,值不值。”

说完,他大手一挥。

“走!去那个什么狗屁土地庙看看!我倒要瞧瞧,是哪个神仙,敢挡老子的财路!”

他带着人,就要往村里硬闯。

巡逻队的村民们,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王富贵脸色煞白。

他知道,这一步退了,人心,就全散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谁说,让你进来了?”

一个沙哑、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的声音,从人群后方响了起来。

是王大柱。

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汉子,一步一步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他没有拿任何武器,就那么赤手空拳地,站到了冯彪的面前,像一堵墙,挡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那是一种被触及了逆鳞的野兽,才有的眼神。

冯彪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随即恼羞成怒:“你他妈又是哪根葱?给老子滚开!”

他身边那个拿钢管的壮汉,想也没想,抡起钢管就朝着王大柱的头上砸了过去。

这一棍,要是砸实了,非得头破血流不可。

村民们发出一声惊呼。

王大柱却不闪不避。

在那钢管即将落下的瞬间,他那只长满了老茧、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动了。

快如闪电!

他后发先至,一把就攥住了那根砸下来的钢管!

“嗡——!”

钢管发出一声哀鸣,竟被他徒手给攥停在了半空中,再也无法寸进分毫!

那个壮汉脸色剧变,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把钢管抽回来,可那根钢管,就像是焊在了王大柱的手里一样,纹丝不动。

王大柱看着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儿,在里面睡觉。谁吵醒他,我让他,永远都睡过去。”

平淡的语气,却带着尸山血海般的杀气!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王大柱这石破天惊的一手,给震住了。

冯彪的脸色,也变得无比难看。

他没想到,这个鸟不拉屎的村子里,还藏着这么一个硬茬子。

王大柱手腕一拧,一抖。

“咔嚓!”

一声脆响。

那个壮汉惨叫一声,手腕竟被一股巧劲给直接震断了!

钢管脱手,他抱着手腕,疼得满地打滚。

王大柱随手将那根钢管扔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哐当”声。

他再次抬起头,看向冯彪。

“滚。”

就一个字。

冯彪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出道这么多年,还从没受过这种羞辱!

“好……好得很!”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大柱,又指着所有的村民,“你们他妈都有种!给我等着!老子今天不把你们这破村给平了,我他妈就不姓冯!”

他转身就要回车上,显然是准备摇更多的人,或者直接去开推土机了。

村民们的心,又提了起来。

打跑了这几个,还有下一批。

硬来,他们终究不是对手。

也就在这时。

“咳……咳咳……”

一阵虚弱的咳嗽声,从王大柱身后的院子里,传了出来。

紧接着,那扇紧闭的柴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了。

王小虎,穿着一件不合身的、他父亲的旧外套,在李翠花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他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可他的那双眼睛,却亮得像两颗寒星。

他醒了。

在那场冰与火的战争中,他硬生生地,靠着自己的意志,熬了过来。

虽然体内的阴煞之气,只是被暂时压制,并未清除,但那股金色的暖流,却也因这场对抗,而彻底与他的血肉、他的灵魂,融合在了一起。

他的身体,正在发生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翻天覆地的蜕变。

“小虎!”

“虎哥!”

全村人看到他,都像是看到了救星,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王大柱也急忙回身,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儿子。

王小虎对着父亲,虚弱地笑了笑,然后抬起头,目光越过所有人,精准地,落在了正准备上车的冯彪身上。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冯老板,这么着急走干嘛?”

冯彪的动作一僵,他转过身,看到了那个病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年。

他就是王小虎?

那个带头闹事的刺儿头?

“我家的门,不好进。”王小虎靠在父亲的身上,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想拆我家的庙,也行。”

村民们闻言,都是一愣。

冯彪也有些意外,他冷笑道:“哦?想通了?”

王小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先从我身上,碾过去。”

“再从我爹娘身上,碾过去。”

他抬起手,指向身后那一张张紧张、愤怒、却又充满信任的脸。

“最后,从我们王家村,这三百一十七口人身上,碾过去。”

“你要是都能做到,”王小虎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如刀,“我保证,那座土地庙,你自己会亲手,一砖一瓦地给它重新盖起来。”

“用你的骨头,当房梁。”

“用你的血,和水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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