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功长老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带着千钧重压，清晰地传入演武场上每一个人的耳中，将那死寂的氛围瞬间冻结得更加彻底。
无数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齐刷刷地从昏死的王龙身上，转向了人群边缘那个正准备默默退场的瘦削身影。
林陨的脚步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散乱的黑发下，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迎上了高台上那道冰冷、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虚实的目光。
该来的，终究来了。
他心中并无意外，甚至早有预料。那一拳，固然是为了了结与王龙这等蝼蚁的旧怨，更深层的用意，便是要试探，要投石问路，看看这青云宗，对他这“死而复生”且展现出异常力量的“废人”，究竟会作何反应。
如今，反应来了。而且直接来自于宗门内位高权重、以严厉古板着称的传功长老。
他没有流露出丝毫惊慌，只是微微躬身，用那沙哑而微弱的声音应道：“是，长老。”
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他再次迈开脚步，不疾不徐，甚至带着几分“虚弱”后的踉跄，向着高台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弦上。
台下弟子们大气不敢出，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惊骇、疑惑、好奇、甚至隐隐有一丝幸灾乐祸，交织在一起。他们想知道，这个突然爆发出恐怖力量的“道损之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又将如何面对传功长老的质询？
高台上的其他几位内门执事，也纷纷将目光投向林陨，神色各异，有探究，有漠然，也有如传功长老般的审视。
林陨登上高台，站在传功长老面前数步之外，再次微微躬身：“弟子林陨，见过长老。”
距离如此之近，传功长老那筑基后期巅峰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沉甸甸地笼罩下来。寻常练气弟子在此威压之下，早已心神俱颤，汗出如浆。
但林陨依旧低着头，身形看似单薄，却稳如磐石。那庞大的威压落在他身上，如同泥牛入海，被体内那尊沉寂的魔鼎悄然吞噬、化解，未能掀起半分波澜。
传功长老浑浊的眼眸中，精光更盛。他死死盯着林陨，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林陨，”长老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可知罪？”
“弟子不知。”林陨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一丝畏惧，“弟子方才只是……自卫。王龙师兄他……欲取弟子性命，弟子情急之下，不知为何……”
“不知为何？”传功长老打断他，语气陡然转厉，“好一个不知为何！道损之体，丹田如漏，经脉似朽，乃天地所弃，永无筑基可能！这是铁律！你告诉老夫，一个无法存储灵力的废人，是如何一拳将练气五层的弟子打得筋断骨折，濒临死亡的？！”
话音落下，一股更加庞大的神识威压，如同无形的潮水，轰然压向林陨！这不再是简单的气势压迫，而是蕴含着神识冲击，直指灵魂本源，要强行撬开他的识海，探查其隐秘！
台下众人只觉得呼吸一窒，仿佛连思维都变得迟滞。
林陨心中冷笑。果然，直接动用神识探查了么？可惜，他如今的识海，在《炼神诀》的锤炼与魔鼎的守护下，早已固若金汤，岂是区区筑基神识所能撼动？
他面上却适时地露出痛苦之色，身体微微晃动，脸色更加苍白，仿佛随时都会在这神识冲击下崩溃。他巧妙地引导着那股神识之力，在其触及自身核心秘密之前，便将一部分经过伪装、模拟出“炼体”粗糙气息的、混杂着丹渣毒素与微弱魔气的混乱能量，主动“呈现”了出去。
同时，他运转起那半部《炼神诀》中记载的粗浅法门“惊魂刺”的逆运用——并非攻击，而是将自身一部分神识伪装成受到剧烈冲击后濒临溃散的假象。
“长……长老明鉴！”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演技堪称精湛，“弟子……弟子跌落万魔渊后，并未立刻死去，而是……而是侥幸被崖壁树枝挂住，落入一处……一处隐秘的妖兽巢穴。那巢穴中，有一潭……腥臭的暗红色池水，弟子饥渴难耐，饮下池水后便昏死过去……”
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描述着：
“醒来后，便觉身体……时而灼热如火烤，时而冰冷如坠冰窟，痛苦不堪……但力气，却莫名大了许多……体内也偶尔会有一股……一股灼热粗暴的气流乱窜，不受控制……弟子也不知那是何物，只觉每次气流窜动，都痛苦万分，仿佛要爆体而亡……”
他将吞噬魔物气血、炼化丹渣时承受的痛苦，巧妙地嫁接到了这虚构的“奇遇”上。
“方才王龙师兄欲杀弟子，弟子……弟子只觉那股灼热气流猛地爆发，不受控制地涌向手臂……然后……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恰到好处地停下，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仿佛连站都站不稳。
传功长老的神识在林陨体内“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经脉确实比寻常道损之体宽阔坚韧少许，但内部充斥着各种斑驳、冲突、暴虐的能量残余，尤其是那股模拟出的、带着妖兽气血特征的“灼热气流”，更是横冲直撞，将本就如破网般的经脉冲击得千疮百孔，状况比普通的道损之体还要糟糕！而其丹田位置，依旧是一片死寂，感知不到任何成型的灵力或道基，只有更深的混沌与破败。
至于识海，更是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混乱，显然是刚才被自己的神识冲击所致。
这一切，似乎都印证了林陨的说法——他并非修炼了什么功法，而是走了狗屎运（或者说是倒霉运），在万魔渊边缘遇到了某种蕴含狂暴妖兽精血的奇物，被其力量强行改造了肉身，获得了远超常人的力气和那一道不受控制的、类似“炼体”的粗劣能量。但这能量不仅无法修炼，反而在不断破坏他的身体，加速他的死亡。
传功长老眉头紧锁，神识反复扫视数遍，得出的结论大同小异。
难道……真是如此？
古籍中确实记载过，某些强大妖兽的精血或特殊地煞之气，能强行淬炼凡人肉身，造就出所谓的“伪体修”，但过程极其痛苦，且根基不稳，隐患极大，终非正道，往往不得善终。这与林陨描述的情况，倒有七八分相似。
一个因奇遇而获得短暂力量、实则体内状况更加糟糕、离死更近的道损之体？
这似乎……说得通。
传功长老缓缓收回了神识威压，眼中的锐利稍稍减退，但疑虑并未完全消散。他盯着林陨，沉声道：“你所言，可是属实？那池水在何处？”
“弟子……弟子当时昏昏沉沉，又被魔气侵蚀，记不清具体位置了……只记得是在一处陡峭的崖壁之下……”林陨“虚弱”地回答道，语气诚恳，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
传功长老沉默了片刻。万魔渊周边地形复杂，魔气干扰感知，一个将死之人记不清位置，也属正常。
“即便你所言非虚，获得此等蛮力，亦非正道。”长老语气依旧冰冷，“你体内能量暴虐混乱，恐已伤及根本，寿元大损。此等力量，不过是无根浮萍，镜花水月，终将反噬己身。你莫要依仗此力，行差踏错，否则，宗门规条，绝不容情！”
这番话，既是警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定论。他几乎已经相信了林陨的“奇遇”说，并将其定性为一种注定昙花一现、自取灭亡的歪路。
“弟子……弟子明白。弟子不敢。”林陨低着头，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下去吧。”传功长老挥了挥手，不再看他，“好自为之。”
“是，多谢长老。”林陨再次躬身，然后才脚步虚浮地，慢慢走下了高台。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传功长老目光闪烁。虽然暂时用“妖兽精血淬体”解释了那怪异的力量，但他心中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那道损之体，真的能承受住狂暴妖兽精血的冲击而不立刻毙命？还有，此子刚才承受自己神识威压时的表现，似乎也有些过于“恰到好处”……
他暗自决定，需对此子多加留意。若其安分守己，任由那暴虐能量反噬至死也就罢了。若其真有其他隐秘，或者胆敢倚仗那点蛮力生出事端……哼！
台下，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让林陨通过。这一次，那些目光中的意味更加复杂。有对他“奇遇”的羡慕（尽管听起来很危险），有对他“时日无多”的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疏远和忌惮。毕竟，一个拥有瞬间击倒练气五层弟子力量的人，哪怕这力量是暂时的、有隐患的，也足以让他们感到不安。
林陨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径直回到了后山那处破败的杂役院落。
关上吱呀作响的木门，将所有的喧嚣、探究与恶意隔绝在外。
他脸上那副虚弱、惶恐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平静，以及眼眸深处那冰封般的冷冽。
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暂时用“奇遇”和“炼体”的幌子，遮掩了过去。传功长老虽然并未完全相信，但至少在明面上，找不到立刻对他下手的理由。
但这只是开始。
宗门对他的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绝不会轻易消除。那位传功长老，以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其他目光，必然会更加密切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他需要更快的速度，需要更强的力量，需要尽快离开这个即将变成囚笼的是非之地。
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他再次运转起《万化吞天诀》与《炼神诀》。魔元在更加宽阔坚韧的经脉中奔腾，神识在煞气的淬炼下愈发凝练。
距离筑基大圆满，只差临门一脚。
他需要更多的“粮食”。
目光，投向了窗外那被夜色笼罩的后山深处。
那里，除了丹渣池与残器谷，似乎还有一些……更有趣，也更危险的地方。
比如，宗门禁地之一的——伏魔崖。
据说那里封印着一些上古时期被青云宗前辈镇压的强大魔头，虽然历经岁月，封印依旧，但难免有魔气外泄，形成独特的险地。
对别人而言是绝地，对他而言，或许是……乐园？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第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