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前的广场上,黑水磨石地面冰冷如铁,倒映着苍穹中盘踞的黑龙虚影——龙鳞泛着暗金色光泽,龙须飘动间卷起无形气流,连周遭的空气都仿佛被凝固。
百官队列最前方,李斯深深匍匐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石面,玄色丞相朝服的宽大袖摆铺散开来,如同一只折翼的墨蝶,在一众官员的朝服中格外显眼。
周遭是无数与他同样跪伏的身影,沉重的呼吸声、衣物摩擦声,与黑龙散发的、令人灵魂战栗的龙威交织在一起。
然而,与其他官员脸上纯粹的敬畏、恐惧甚至茫然不同,李斯的指尖微微蜷缩,藏在袖中的手因用力而泛白——他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比黑龙显化更剧烈的风暴。
那源于数十年权力倾轧、在帝国内部平衡算计中锤炼出的本能,在这肉眼可见的国运之龙面前,正寸寸瓦解,如同春雪遇阳。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龙威绝非单纯的力量威压,而是一种“理”的碾压,一种“势”的终结——是新政推行至今的成果,是律法深入民心的显化,是百万秦军军魂的凝结,更是一种超越个人权谋的宏大秩序。
“李相,这……这黑龙……真的是国运显化?”旁边传来廷尉姚贾压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此前李斯与他私下议论时,还曾说过“张苍之势需缓”的话,可此刻姚贾的语气里,只剩下纯粹的震撼。
李斯没有立刻回答,脑海中却飞速闪过过往的一幕幕:张苍初入朝堂时,捧着《秦律》修订稿在殿上据理力争的青涩与坚持;在颍川推行新政,顶着旧贵族压力丈量田亩的艰难与决绝;陈县破魇犼、立无神区时的雷霆手段;直至今日,立于祭坛之巅,引动这旷古未有的黑龙现世……
“是啊,是国运。”李斯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我们都低估了的……大势。”
他曾精于算计,善于在帝国的权力缝隙中游走——平衡宗室与外臣,压制旧贵族与新官吏,牢牢握住丞相权柄。
他一度将张苍视为潜在的威胁,一个可能打破朝堂平衡、甚至动摇他地位的异数。
就在半月前,他还在书房中与幕僚商议,是否该借地方税赋之事,暗中施加影响,延缓张苍新政的推进速度,哪怕只是维持表面的均势。
可此刻,所有的算计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
这黑龙非是凡力,非人力所能企及,它代表的是滚滚向前、不可阻挡的时代洪流。
张苍,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关照”或“制衡”的年轻法吏——他是这洪流的引导者,是这秩序的奠基人,是这黑龙得以显化的关键。
“与他相争?争什么?”李斯在心中自嘲,“争在这黑龙注视下,那看似显赫、实则已如尘埃的丞相权柄吗?”
姚贾似乎察觉到他的心思,低声道:“李相,先前您说‘势不可逆’,如今看来……”
“如今看来,”李斯打断他,语气比之前更沉,“不是‘势不可逆’,是我等根本没有逆势的资格。这不是某个人的权势,是天下百姓对秩序的渴望,是大秦延续万世的根基。逆它,便是逆天下,逆国运。”
这句话出口,李斯心中最后一丝不甘、一丝嫉妒、一丝属于旧日权相的执念,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彻底消融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甚至一丝庆幸——庆幸自己足够清醒,没有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太远,没有真的做出阻碍新政的事。
他维持着跪伏的姿势,但身躯不再因龙威而本能地颤抖,反而呈现出一种顺服的稳定。
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超出朝堂礼仪规范的动作——在万千跪伏的官员中,帝国丞相李斯,缓缓调整了姿态,不再是简单的匍匐,而是将双手交叠于前额,掌心贴地,向着天空中那盘旋的黑龙,也向着祭坛上那个玄衣挺拔的身影,深深地叩首下去。
动作缓慢而庄重,充满了仪式感。额头与地面接触的瞬间,李斯清晰地听到自己心中某种东西破碎的声音——那是过往数十年权谋生涯筑起的壁垒,是对权力的执念,是对“丞相”这一职位的绝对掌控欲。
“这一叩,叩的不是张苍,是这显化的国运,是这既定的秩序,是这注定重塑天下的大势。”他在心中默念,“也是叩别过去的自己。”
当额头再次离开地面时,李斯的心境已是一片澄澈。
他依旧低垂着头,目光落在眼前冰冷的石面上,却不再是之前的沉重,反而多了几分释然。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朝堂的格局、帝国的未来、乃至天下的走向,都已彻底改变——一个由张苍参与并主导开启的全新时代,已然降临。
这个时代,不属于某个权臣,不属于某个学派,它将由国运黑龙守护的秩序来定义。
而他李斯,若想在这新时代中存身,乃至延续家族的荣光,唯一的出路,便是顺应这秩序,融入这洪流。
“或许,不再是玩弄平衡的权相,而是做这新秩序下的建设者?”这个念头生出时,李斯感到一丝陌生,却又奇异的安定。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前方的官员队列,望向祭坛上的张苍——那个曾被他视为“威胁”的年轻人,此刻正与黑龙虚影遥相呼应,周身散发着与秩序同源的光芒。
天空中的黑龙依旧威严,广场上的官员依旧跪伏,而李斯的心,已然完成了最彻底的蜕变与臣服。
他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一条能跟上这疾驰的时代列车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