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寂静。
不是暮土往常那种充斥着风声与冥龙低吼的沉寂，而是一种近乎真空的、连时间都仿佛凝固的静谧。狭窄的裂缝内部，光线晦暗，只有从缝隙口透入的一丝微光，勾勒出两人模糊的轮廓。
雨妈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昏迷不醒。她的呼吸浅而急促，眉心那点微光如同暴风雨中最后一只萤火虫，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她脸上的血色尽褪，连那标志性的浅蓝色长发也显得黯淡无光，整个人像一件精致却濒临破碎的瓷器。
龙骨单膝跪在她面前，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暗红色的面具掩盖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双紧盯着她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波澜。他一动不动，像一尊守护着珍宝的石化雕像，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那缕摇曳的生命之火。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刚才那震撼的一幕——她站在光雨中心，燃烧自己，驱散黑暗，只为在那绝境中为他争取一线生机。那种纯粹到近乎愚蠢的守护意志，那种与暮土的死亡法则截然相反的生命力量，像一把灼热的匕首，刺穿了他根深蒂固的认知。
“死亡才是最终的秩序。”——这是他信奉多年的铁律。
但此刻，这个濒死的、来自雨林的守护者，却用她的行动无声地诘问：如果死亡是唯一的秩序，那她这奋不顾身的守护算什么？如果生命只是混乱的前奏，那她这源于生命本能的牺牲，为何能在这片死亡之地创造出片刻的安宁？
他无法回答。
外面，暗潮的狂暴似乎正在逐渐平息。冥龙那令人心悸的咆哮声由密集转为稀疏，最终只剩下零星的、遥远的嘶吼。大地的震颤停止了，翻涌的黑暗能量也如同退潮般缓缓收敛。暮土正在恢复它那令人熟悉的、死寂的“秩序”。
但龙骨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指尖轻轻落在雨妈的手腕上。触感冰凉，脉搏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她体内的能量枯竭到了极点，甚至连维持最基本生命形态的光子都开始逸散。暮土阴冷的能量环境，对于她这种状态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出了某个艰难的决定。他抬起另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前那带有裂痕的骨质护甲上。一丝暗红色的、凝实如血液的能量光晕从他掌心浮现，缓缓注入护甲之内。片刻后，护甲中心，一块约莫指甲盖大小、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白光的晶体，被他小心翼翼地剥离出来。
那光芒与暮土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纯净、温暖，甚至带着一丝……古老的气息。这是他体内最本源的光能核心，是支撑他在这片土地存在与战斗的根基之一，平时深藏于护甲之下，温养自身，抵御侵蚀。将其分离，对他而言是极大的损耗，甚至伴随着风险。
但他没有迟疑。他将那块微小的光核托在掌心，缓缓送到雨妈唇边。温暖的白光映亮了她苍白的脸和毫无血色的嘴唇。
“活下去。”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恳求的意味。
光核触碰到她的唇，仿佛有自我意识般，化作一道温暖的涓流，悄无声息地融入她的体内。
几乎是立竿见影的，雨妈眉心那点微弱的的光芒稳定了下来，不再闪烁。她冰凉的肌肤似乎回升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温度，原本几乎停滞的呼吸也变得稍微有力了一些。虽然依旧昏迷，但那令人揪心的、即将消散的迹象被遏制住了。
龙骨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塌下些许。他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裂缝外，暮土彻底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有风声依旧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雨妈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眸子里最初是一片茫然的混沌，过了好几秒，才逐渐聚焦。她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那张覆盖着暗红纹路的面具，以及面具后那双正注视着她的、复杂难明的眼睛。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暗潮、冥龙、失控、光雨、还有……他挡在她身前承受攻击的背影。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你没事吧？” 她首先关心的，竟然是他的状况。
龙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声音低沉：“为什么那么做？”他指的是她不惜耗尽本源施展光雨。
雨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垂下眼睫，虚弱地笑了笑，那笑容苍白却纯净：“不知道……或许，只是不想看着你……因为我而死。”她顿了顿，轻声补充，“雨林教会我们……守护同伴，是本能。”
“我们不是同伴。”龙骨的声音依旧生硬，但那份冰冷的锐利，似乎融化了些许。
“现在是了。”雨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如同藤蔓扎根，“你救了我，不止一次。我也……想守护你一次。”
“同伴……”龙骨低声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在咀嚼一个陌生而古老的词汇。在暮土，只有职责、秩序、生存与毁灭。“同伴”这个词，太过温暖，也太过沉重。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移开目光，望向缝隙外那片永恒的灰色天空。“暗潮过去了。”他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你的能量需要时间恢复，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雨妈感受了一下体内，那股几乎将她掏空的虚弱感依然存在，但一种温暖的、坚实的能量核心正在她光脉深处缓缓脉动，支撑着她的生机。那能量……与他之前给她的碎片不同，更加本源，更加温暖。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抬眼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复杂的情绪。
“谢谢……”这一次的道谢，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龙骨站起身，背对着她，走向裂缝口。“能走吗？我送你回边界。”他的语气恢复了最初的疏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流露出的复杂情绪只是幻觉。
雨妈扶着岩壁，尝试站起来，双腿依旧发软，但勉强能够支撑。她点了点头：“可以。”
他率先走出裂缝，雨妈跟在他身后。重新回到暮土开阔的环境下，虽然暗潮已过，但那片土地的灰暗与死寂依旧扑面而来。只是，经历过生死与共，这片风景在她眼中，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纯粹的可怖。
龙骨展开骨翼，回头看了她一眼，确认她跟得上，然后向着雨林边界的方向飞去。他的速度比来时慢了许多，似乎是在刻意迁就她的状态。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飞行着。穿过巨大的骸骨森林，越过黑色的水域，掠过倾颓的神庙废墟。这一次，没有冥龙的追击，没有死亡的威胁，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不知飞了多久，前方灰暗的天际线上，隐约出现了一抹不同的色彩——那是属于雨林的、湿润而生机勃勃的绿色，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却已然能感受到那股温暖的能量波动。
龙骨在距离边界还有一段距离的一座孤立石柱上降落。雨妈也跟着落下，站在他身边。
“前面就是雨林。”他指着那片绿色，声音平静无波，“你可以自己回去了。”
雨妈望着近在咫尺的家园，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雀跃。她转头看向身旁这个暮土的守护者，他暗红色的斗篷在暮土特有的微风中轻轻拂动，面具遮挡了他的表情，只留下一个孤寂而坚毅的侧影。
“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还会一个人回那里去吗？”她指向身后那片无垠的灰暗。
“那是我的职责。”龙骨的答案简单而肯定。
“如果……如果我以后再来暮土……”雨妈轻声说，带着一丝试探。
“这里不欢迎外来者。”龙骨打断了她，语气是他一贯的冰冷。但这一次，在那冰冷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以往的东西。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如果是为了归还你欠下的东西，我可以破例。”
归还欠下的东西？是指他给予她的光核，还是指那几次救命之恩？雨妈不太明白，但她从他话语的缝隙中，捕捉到了一丝……应允的可能。
她看着他，露出了一个真心的、虽然依旧虚弱却无比明亮的笑容：“好。我会回来还的。”
龙骨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雨妈深吸一口气，展开翅膀，那带着雨林光泽的翼膜在暮土的昏暗中再次泛起柔和的光晕。“愿光指引你。”她再次说出了这句祝福，然后转身，向着那片生机勃勃的绿色飞去。
这一次，龙骨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石柱顶端，望着她那抹明亮的蓝色身影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雨林边界的葱郁之中。
风，依旧在暮土的骸骨间穿行，呜咽着永恒的沉寂。但这一次，龙骨却从那风中，清晰地嗅到了一丝远方带来的、湿润而温暖的气息。
那气息，名为“生命”。
他抬手，轻轻抚过胸前护甲上那道为了分离光核而留下的、更加清晰的痕迹，面具下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
绝对的秩序，似乎并非唯一的答案。
风，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