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赏赐和那道看似寻常的口谕，如同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虽未立刻掀起惊涛骇浪，却在京城权力中枢的深水区，漾开了一圈圈微妙而持久的涟漪，牵动着无数双观望的眼睛和敏感的心弦。
李默神色恭敬、一丝不苟地接下那象征着天恩的御酒和光华流转的贡缎，对于那句“不必事事皆报于皇城司”的关键口谕，更是表现得毫无异议，仿佛这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甚至在接下来的数日里，他主动且高效地将大批已梳理清晰、罪证相对明确的案犯卷宗和相关证物，有条不紊地移交至刑部和大理寺，自己则只将最核心、最敏感、关乎“灰鹊”身份及前朝余孽网络的关键线索，依旧紧紧攥在皇城司手中，由最信任的班底继续秘密而迅疾地追查。
这番姿态，做得恰到好处，既彰显了对皇权的绝对忠诚与服从，恪守了臣子的本分，又守住了调查此案最致命、最不能假手于人的底线。朝臣们冷眼旁观，心中各自拨打着算盘，心思各异。有人觉得李默年纪虽轻，却深谙官场进退之道，识时务，知深浅，是个人物；有人则认为这不过是以退为进的高明策略，是韬光养晦，积蓄力量；更有甚者，结合近日风波，暗自揣测这或许是龙椅上的那位与这位风头正劲的新晋权臣之间，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或是一场更为隐晦、更为漫长的博弈的开始。
内阁首辅林相府邸，夜深人静，书房内却烛火未熄。
林相须发皆白，端坐于太师椅上，目光沉静如水，听着几位心腹门生的轻声议论。
“老师，陛下此番举措，用意颇深，似乎确有抑制李默权势扩张之意。值此良机，我等是否……可稍作推动，以正朝纲？”一名门下弟子压低声音，言辞虽隐晦，但意思不言而喻，希望能借此机会稍微压制一下李默的势头。
林相缓缓摇头，目光穿透跳动的烛火，显得愈发深邃难测，声音带着历经沧桑后的沉稳：“陛下的心思，渊深似海，岂是你我能够简单揣度？李默如今圣眷正浓，如日中天，又刚刚立下擎天保驾、挽狂澜于既倒的不世之功，于国于民皆有殊勋。陛下乃英明之主，岂会在此社稷初定、余孽未清的关键时刻，行那自断臂膀的昏聩之事？此番看似敲打，更多是帝王平衡之术的精妙运用，意在告诫李默——也同时告诫这满朝文武——无论功臣如何显赫，这乾坤独断之权，生杀予夺之柄，始终牢牢掌握在陛下手中，无人可以僭越。”他看得分明，剖析入理。
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轻轻捻动着腕间的沉香木念珠，继续道：“况且，尔等需知，李默所查之崔氏逆案，其下所隐藏的冰山，牵涉之深、之广，犹未见底。那个代号‘灰鹊’的真正主脑，至今仍逍遥法外，隐匿于黑暗之中，其威胁未除。北境针对崔家余孽的清算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范永年那边也需倚仗李默在京中提供线索策应。此时此刻，朝廷仍需李默这把锋利无匹的快刀，去斩断那些盘根错节的荆棘毒藤。我等身为阁臣，此刻若急于党同伐异，行倾轧之事，非但落了下乘，显得气量狭小，更易招致圣心猜忌，实非明智之举。”
他最后总结道，语气不容置疑：“我等眼下只需秉持公心，认真处理皇城司移交过来的案卷，握好三法司固有的司法权柄，维持朝局运转平稳即可。静观其变，以待天时，方是持重之道。”
而在戒备森严的皇城司衙门内，气氛则更为凝重。李默召集了指挥使冯钺和几位绝对心腹的千户，神色严肃地交代：“陛下的旨意，清晰明确，我等身为臣子，自当凛遵不违。后续向刑部、大理寺移交案卷事宜，尔等需全力配合，不得有任何刁难或拖延，务必做到交接清晰，手续完备，让人挑不出错处。”他首先定下基调，强调服从。
话锋随即一转，他的声音压低，却带着更重的分量：“‘灰鹊’及其背后网络之线索，关乎国本安危，乃是陛下心头最大之患，亦是吾等受陛下密旨，必须深挖彻查的核心！此事，皇城司责无旁贷，不可有一日懈怠，更不可因外界干扰而放缓脚步！韩震已带队前往西北山区搜寻，京中一应相关事务，需比往日更加谨慎周密，所有行动务必计划周详，证据确凿，绝不可再出任何纰漏，授人以柄，陷我等于被动之地！”他清晰地划出了界限，哪些可以放手，哪些必须死守。
“属下明白！必谨遵侯爷指令！”冯钺与几位千户凛然应命，神色肃穆。他们都深切地感受到，此刻的皇城司正如一叶扁舟，行驶于风口浪尖之上，四周暗流涌动，稍有不慎，一步行差踏错，便可能船毁人亡，万劫不复。忠诚与能力，在此刻显得尤为重要。
紫宸殿内，药香与龙涎香的气息交织弥漫。皇帝萧景琰半倚在榻上，听着司礼监掌印太监赵敬躬着身子，低声汇报着李默如何迅速移交案卷、行事如何愈发低调、以及朝野各方对此事的种种细微反应。皇帝脸上如同古井无波，看不出任何赞许或不满的情绪，只是在那深邃的眼眸深处，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量。听罢，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仿佛随口提起：“西北那边，韩震可有消息传回？”
“回陛下，”赵敬将身子躬得更低，声音越发小心，“暂……暂未有消息传回。听闻西北山区山高林密，地势险峻异常，搜寻如同大海捞针，极为不易。加之韩将军此行乃是秘密行动，需隐匿行踪，想必……需要多耗费些时日，方能有所发现。”
皇帝沉默了片刻，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仿佛驱散眼前的薄雾：“朕知道了。下去吧。”
待赵敬迈着悄无声息的步子退出殿外，厚重的殿门缓缓合拢，萧景琰才难以抑制地轻轻咳嗽了几声，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他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不见星月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宫墙，看清那隐藏在迷雾之后的真相与人心。他需要李默这把锋芒毕露的利刃，为他斩断朝堂内外那些盘根错节、威胁皇权的荆棘，扫清障碍。但同时，作为帝王，他也绝不能允许这把刀过于锋利，以至于脱离掌控，甚至在某一天，调转刀口，伤及自身。目前的李默，表现尚算得体，懂得收敛，但他仍需更加耐心地观察，看看这把刀在承受压力时，是会变得更加坚韧，还是会露出不该有的裂痕。帝王的信任，从来都不是无条件的。
就在这京城权力场暗流悄然涌动、各方势力心思浮动之际，远在京城西北方向的崇山峻岭之中，韩震亲自率领的那支精干小队，正经历着远超想象的艰难险阻与意志考验。
这里是人迹罕至的原始山林，山势陡峭如刀削斧劈，古木参天，遮天蔽日，浓重的瘴气在山谷间弥漫，吸入一口都让人觉得头晕目眩。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路径可循，全靠队员们用腰刀劈砍藤蔓，艰难前行。他们依据范永年信中所提供的极其模糊的地图方位，以及那个至关重要的齿轮标记线索，如同在浩瀚大海中捞取一枚细针般，仔细搜寻着任何可能的人工开凿痕迹、异常堆放的石块，或是与周围自然环境格格不入的物体。毒虫蛇蚁的叮咬、潜行暗处的猛兽威胁、以及随时可能失足坠落的险峻地形，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队员们宝贵的体力和紧绷的神经。
直到第五日午后，希望终于在一片绝望的沉寂中露出一线曙光。一名祖辈曾在山中采药多年、对山林极其熟悉的老卒，凭借着他那双几乎与山林融为一体的锐利眼睛，在一处被厚重藤蔓完全覆盖、极其隐蔽的悬崖底部，发现了一丝异常：那看似天然形成的石壁上，藤蔓垂挂的缝隙之后，似乎隐约有一条仅容一人侧身勉强通过的、幽深狭窄的石缝！更关键的是，石缝边缘的石壁，有着极其轻微、但绝非天然风化、更像是被某种工具刻意打磨修饰过的平滑痕迹！若非他以多年经验反复观察，几乎难以察觉！
韩震闻讯，立刻亲自上前，示意众人警戒四周。他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拨开那层层叠叠、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厚实藤蔓，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他举起手中的防风火折，凑近那黑暗的石缝入口，借着跳动的火光仔细向内察看。火光摇曳，照亮了入口内侧上方那片略显平滑的石壁——就在那里，一个虽然布满苔藓、边缘被岁月磨损，但线条轮廓依旧可辨的、与残绢和范永年临摹图上几乎一模一样的齿轮状刻痕，赫然映入他的眼帘！
“找到了！就是这里！”韩震强行压下几乎要冲出喉咙的激动呐喊，用极低的声音对身后的队员们说道，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多日的艰辛跋涉、风餐露宿，在此刻终于得到了回报！
然而，短暂的兴奋过后，一个更加现实和危险的难题摆在了面前。这条石缝狭窄而幽深，向内望去是一片吞噬光线的浓重黑暗，不知具体通向何方，内部地形、是否存在机关埋伏、有无敌人守卫，一切皆是未知。贸然进入，无异于以身饲虎，风险极大，很可能造成无谓的伤亡。
“将军！我身形最为瘦小灵活，让我先进去探路！查明情况即刻退回！”一名素来以身手矫健、胆大心细着称的年轻斥候，毫不犹豫地主动请缨，眼神坚定。
韩震看着他那张还带着些许稚气却充满决绝的脸，心中权衡利弊，沉吟片刻，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叮嘱：“好！一切小心，记住，探查为主，以自身安全为第一要务！发现任何异常情况，不可逞强，立刻撤回！我们在外接应你！”
“是！将军放心！”斥候深吸一口气，检查了一下腰间的短刃和捆在身上的信号绳索，再次确认了紧急撤回的暗号，随即不再犹豫，如同灵猫般，小心翼翼地侧身，一点点挤入了那条仿佛巨兽咽喉般的黑暗石缝之中，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石缝外，韩震和所有队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那幽深的入口和连接着斥候的绳索，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山林间的虫鸣鸟叫此刻显得格外刺耳。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中煎熬。
约莫煎熬了一炷香的时间，那根一直紧绷的绳索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晃动起来！正是事先约定的紧急撤回信号！
“快！拉他出来！”韩震低吼一声，与另外两名强壮的队员一起，用尽全力，迅速而小心地向后拉动绳索。
很快，那名斥候被从石缝中拖了出来，他浑身衣衫被尖锐的岩石刮破多处，脸上、手臂上带着擦伤，面色苍白，大口喘着粗气，眼神中充满了惊魂未定之色，但他的右手，却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里面什么情况？”韩震一边示意队中医匠上前检查伤势，一边急声问道，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手上。
“回……回将军！”斥候喘息稍定，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里面……里面根本不是简单的石缝，进去不到十丈，就变成了一条极长、极深的天然隧洞！蜿蜒曲折，一直向下延伸，而且……岔路极多，像个巨大的地下迷宫！我……我不敢深入，只在入口段探查，但好像……好像在深处听到了隐约的……水流声，还有……还有像是金属工具撞击岩石的清脆声响！我不敢久留，立刻撤回，在退回途中，洞口不远处，脚下踢到了这个！”他摊开紧握的手，掌心赫然是一小块不规则碎裂的、质地特殊、泛着幽冷黑光的金属碎片，边缘异常锋利，而在那金属片的表面，还沾染着一点已经干涸凝固的、呈现暗褐色的可疑痕迹。
韩震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金属碎片，入手瞬间便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冰凉与沉重，绝非军中常见的铁器或铜器。他凑到眼前，借着日光仔细查看，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在那金属片新鲜的断口处，借助放大水晶，竟然能看到极其细微、但排列规整、与那齿轮标记风格如出一辙的精密啮合结构！
而更让他心底冒出寒气的是，那暗褐色的痕迹，无论是颜色、质感，都像极了……干涸已久的人血！
这幽深诡异、迷宫般的地底深处，不仅有人类活动的迹象，还在进行着某种需要用到这种特殊金属的、非同寻常的作业！甚至……可能就在不久之前，这里还发生过不为人知的激烈搏斗，留下了这带血的碎片！
这里，绝对就是“灰鹊”集团一个极其重要的秘密据点，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他们多年来一直在暗中挖掘、寻找那所谓“天工秘藏”的核心地点！
韩震瞬间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远远超出了最初的预估。这绝非仅仅是寻找一处前朝遗留的、藏有图纸珍宝的洞穴那么简单。对方可能已经在此经营了相当长的时间，甚至在地底建立起了某种程度的生产或研发能力！这威胁的程度，陡然提升了数个等级！
他立刻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果断下令：“阿木，石头！你们两个留下，寻找最隐蔽的位置，轮流监视这条石缝入口，记录任何出入的人迹或异常动静！记住，除非生命受到直接威胁，否则绝不可暴露！其余人，检查装备，立刻随我全速返回京城！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此重大发现，禀报侯爷！”
他深知，必须尽快让李默知道这里的真实情况，这需要调集更多的精锐力量，制定更加周密稳妥的行动计划，才有可能应对这深藏于地底、不知深浅的巨大威胁。
小队迅速而悄无声息地撤离了这片危机四伏的悬崖区域，如同他们来时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留下那两名被点名的、最擅长潜伏伪装的老兵，如同两块真正的山岩般，完美地隐没在杂乱的地形与环境之中，两双锐利的眼睛，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蛇，死死锁定了那条仿佛通往地狱深处的诡异石缝入口。
而此刻，若有若无地，从那幽深的地底深处，似乎又隐隐约约传来了几声微弱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金属撞击声，如同恶魔沉睡中无意识的低语，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这寂静得可怕的山岭之下，疯狂地酝酿、积蓄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