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已近落钥时分，但李默手持御赐腰牌，又有高无庸先前传达口谕的余威在，禁军侍卫略一核查，便躬身放行。他步履生风，径直往养心殿方向而去，心中念头急转，已将面圣后的说辞反复推敲了数遍。
然而，行至半路，却被一名小太监拦下，言道陛下正在与林相议事，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李默心中一沉，知道这或许是皇帝有意晾他一晾，或是殿内真有要事。他压下心头焦灼，肃立廊下等候，目光扫过宫墙内沉沉的夜色，只觉得那朱红高墙仿佛巨大的囚笼，压得人喘不过气。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养心殿的门才“吱呀”一声打开，林相缓步而出，见到廊下的李默，似乎并不意外，只微微颔首，目光交汇间，流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凝重，随即擦身而过。
“李侯爷，陛下宣您进去。”高无庸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李默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迈入殿中。只见皇帝仍坐在御案之后，面色如常，看不出方才议过何事。
“臣李默，叩见陛下。”
“平身。”皇帝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落在他身上，“这么晚了去而复返，所为何事？莫非是那粮商之事，又有新情况？”
“回陛下，并非为此。”李默起身，神色沉凝，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愤懑与无奈，“臣方才出宫，得知都察院严御史当众弹劾臣治下不严，缘由是臣麾下护卫统领韩震，被控昨日于城南械斗，致人重伤。臣惊愕万分，特来向陛下陈情！”
“哦？有这等事？”皇帝眉梢微挑，似乎来了兴趣，“朕倒还未见到这份奏章。韩震……朕记得是幽州之战那个骁勇的护卫头领？”
“陛下圣明，正是此人。”李默语气肯定，“韩震跟随臣日久，其人性格沉稳，绝非鲁莽斗狠之辈。更为关键的是，昨日他告假外出，乃是奉臣之密令，前往京郊探望一位对革新司技术有所助益的老匠师家眷，以示抚慰，绝无可能出现在城南酒肆与人械斗！此事，臣有人证物证！”
他刻意模糊了“老匠师”的身份，只强调其对“技术”的助益，并将韩震之行定义为公务延伸，而非私事。
皇帝沉吟道：“奉你之命？密令？探望匠师家眷？”他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李爱卿，你这革新司的差事，倒是做得细致。然，苦主伤痕累累，众目睽睽，严御史言之凿凿，你又如何断定必是诬告？”
“陛下！”李默语气加重，带着一丝被冤屈的激动，“正因众目睽睽，才更可疑！韩震乃军中悍卒，身手不凡，若真是他与人械斗，岂会留下如此多活口指证？更遑论将其打成重伤？依臣浅见，此乃拙劣的苦肉计，目的便是构陷韩震，进而污蔑臣治下无方，甚至……打断臣正在进行的军械粮饷核查之事！其心可诛！恳请陛下明察，将此案交由有司，彻查到底，还韩震清白，亦还臣一个公道！”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军械粮饷核查”，暗示对方是针对此项皇帝亲自交代的任务而来。
皇帝的目光深邃起来，静静地看着李默，殿内一时落针可闻。李默垂首躬身，姿态放得极低，心跳却不由加速。他在赌，赌皇帝对整顿军械后勤的决心，赌皇帝暂时还需要他这把刀。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依你之见，该交由哪个‘有司’？”
李默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立刻道：“京兆府尹与都察院往来密切，恐难以避嫌。臣恳请陛下，将此案移交卫尉寺查办！卫尉寺掌管宫禁及部分京师治安，职权相关，且与都察院、京兆府皆无统属，由赵汝成少卿主持，必能公允断案！”
推荐赵汝成，既是因他与此事无关，且与自己有香火情，更因皇帝知道赵汝成是其心腹，用他，意味着皇帝要将此案直接掌控在手。
皇帝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转瞬即逝：“你倒会挑人。赵汝成……嗯，确是个合适人选。”他顿了顿，仿佛随意道，“听说，你与赵汝成私交不错？”
李默心头一凛，立刻道：“臣与赵少卿仅在公务上有过数面之缘，钦佩其为人刚正，办案利落，绝无私交。臣此番举荐，全然出于公心，只为求一个水落石出！”
“罢了。”皇帝摆摆手，似乎懒得深究，“既然你如此肯定韩震被冤，朕便给你这个机会。高无庸。”
“奴才在。”高无庸悄无声息地上前。
“传朕口谕：京兆府所接韩震械斗一案，即刻移交卫尉寺，由少卿赵汝成主理，限期五日，查明真相，据实奏报。告诉赵汝成，朕要的是真相，不拘任何情面。”
“嗻。”高无庸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李默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深深叩首：“臣，谢陛下信任！”
“信任？”皇帝淡淡瞥了他一眼，“朕是信证据。李爱卿，记住你今日的话。若五日后，赵汝成查出的结果并非如你所言……朕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臣明白！若韩震果真行为不端，臣甘愿同罪！”李默斩钉截铁道。
“去吧。”皇帝重新拿起一份奏折，不再看他。
李默再次行礼，退出了养心殿。直到走出很远，才发觉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皇帝的最后一句警告，犹在耳边。五日之期，压力已然给到了赵汝成，也给到了他自己。
他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回到积善堂，福伯早已焦急地等在书房。
“侯爷，如何？”
“陛下已下旨，案子移交卫尉寺，赵汝成主审。”李默语速极快，“我们这边情况如何？”
福伯连忙回道：“老奴已派人查过。出事的那家酒肆名叫‘醉仙居’，掌柜和几个伙计口径一致，都说亲眼见到韩护卫先动手打人。那几个所谓的‘苦主’，是南城一带有名的泼皮无赖，平日里就好勇斗狠，但背景不深。奇怪的是，他们这次受伤虽重，却都避开了要害，看着吓人，实则休养些时日便能好。而且，他们请的状师，是京城里有名的‘刀笔吏’，专接这种讼棍生意，收费不菲，绝非这几个泼皮能请得动。”
“果然如此。”李默冷笑，“幕后有人出钱买通了他们演这场戏。韩震呢？”
“京兆府大牢那边已经打点过，韩护卫暂无大碍，只是……”福伯面露难色，“只是他坚持说昨日办完差，回城时确在醉仙居附近路过，因口渴进去喝了碗茶，绝未与人动手。之后便觉头晕目眩，醒来时已在京兆府大牢，中间发生了何事，全然不记得。老奴怀疑，怕是中了迷药。”
迷药！李默眼中寒光一闪。对方做得倒是周密，既要坐实罪名，又不敢真让韩震当众打死人留下难以收拾的局面，用了迷药制造记忆空白，留下“众目睽睽”的假证。
“侯爷，如今我们该怎么办？对方手脚干净，人证物证似乎都对韩护卫不利。”福伯担忧道。
“无妨。”李默神色冷峻，“既是阴谋，必有破绽。他们最大的破绽，就是太想‘合情合理’了。”他沉吟片刻，吩咐道：“第一，让咱们的人，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那个给泼皮们看伤的郎中，查清他们的真实伤势和用药记录。第二，盯紧那个状师，查他的银子来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让韩震仔细回忆，昨日在醉仙居喝茶时，周围可有异常之人？碗筷桌椅可有异样？任何细微之处都不能放过！”
“是！老奴这就去办！”福伯领命，匆匆而去。
李默独坐书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对方出手狠辣精准，直指他的左膀右臂，这绝非严御史那种清流言官的手笔，更像是东宫惯用的阴私手段。他们是想借此警告自己，甚至让自己自乱阵脚。
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接下来的两日，李默表面如常，每日前往核查署处理那些汹涌而来的文书，对军粮旧案的调查也并未停止，反而又发出了几份询疑公文，摆出一副不受影响的架势。暗地里，福伯调动了所有能动用的资源，围绕着醉仙居和那几个泼皮深入调查。
卫尉寺那边，赵汝成雷厉风行，接手案卷后，并未偏听偏信京兆府的记录，而是重新提审了所有相关人员，包括那几个躺在家里哼哼唧唧的泼皮。
就在期限将至的前一天，转机出现了。
派去监视那状师的人回报，状师深夜秘密会见了一人，虽未看清全貌，但其离去时乘坐的马车帘幔徽记，隐约像是……东宫属官惯用的制式！
几乎同时，调查郎中的那一路也传来消息，那郎中被“请”到城外一处别院后，经过一番“恳谈”，终于吐露实情：那几个泼皮的外伤看似严重，实则是用特殊手法弄出的皮肉伤，内里并无大碍，所用药物也是活血化瘀的寻常药材，绝非治疗重伤之物。而且，给他们诊伤、教他们做伪证的，另有一位神秘人，并非是他。
而韩震在经过反复引导回忆后，也终于想起一个细节：当日他喝茶的碗，似乎比旁边的碗更干净些，碗底仿佛还有点未化开的细微粉末残留感，当时只以为是茶末，未加留意。
线索逐渐汇集，指向性已然明确。
第三日清晨，李默正准备出门前往卫尉寺，过问案件进展，却在府门口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竟是他的庶弟李卓。
李卓面色忐忑，眼神躲闪，拦在马车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哥……大哥救我！”
李默眉头一皱：“卓哥儿？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李卓却不肯起，带着哭腔道：“大哥，我娘……我娘她糊涂啊！她前日里偷偷拿了她陪嫁的一支金簪，让我拿去当了，换来的银子……让她兄弟，就是我那舅舅，拿去……拿去打点……说是要在大哥您的案子里……添把火……”
李默闻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添把火？如何添火？”
“我……我偷听到一点，”李卓吓得发抖，“好像……好像是去找了那几个被打的泼皮中的一个，让他咬死……就是韩护卫先动的手，还……还可以说得更严重些……我……我怕极了，大哥，我知道这是害您！可我劝不住我娘……”
李默目光冰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庶弟。周氏愚蠢至此，竟想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讨好她那不成器的兄弟，甚至不惜勾结外人来构陷自己人！其心可诛！
但他瞬间压下了怒火。李卓此刻前来告密，或许是出于恐惧，或许是看出了周氏的愚蠢会牵连自身，但无论如何，他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对方买通泼皮做伪证的直接人证！
“起来。”李默声音冷冽，“此事我知道了。你今日之举，还算明白事理。回去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看好你娘，别再让她做任何蠢事。否则，家法无情！”
“是，是！谢谢大哥！谢谢大哥！”李卓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起来，仓皇跑回了府内。
李默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周氏母子的愚蠢行为，虽然可恨，却阴差阳错地送来了一把刀子。
他不再犹豫，转身上车，吩咐道：“不去卫尉寺了，直接入宫！”
他要赶在赵汝成提交最终结论前，将这把刀，连同最新收集到的证据，亲自递到皇帝面前。东宫想用阴私手段绊倒他，他便要将这阴谋彻底撕开，摆在阳光之下！
马车疾驰，向着皇城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