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京郊略显颠簸的土路，扬起淡淡的烟尘。西山在望，连绵的轮廓在暮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苍凉。福伯坐在车辕上，不时回头担忧地望向车厢。两个挑选出来的健壮家丁，李铁柱和张石头，默不作声地跟在车旁，眼神里同样充满了困惑。少爷大病初愈，不去赴九殿下那烫手的雅集，反而跑来这鸟不拉屎的荒坡地，还要带大缸？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车厢内，李默闭目养神。身体的虚弱感依旧如影随形，但精神却异常清明。原主的记忆碎片如同走马灯般掠过，尤其是关于京郊各处田庄的模糊印象。九皇子萧锐那张骄矜跋扈的脸，和账册上刺目的“虫害”亏空，反复交织。这绝非巧合。京畿重地，良田沃土，连续三年“绝收”？若真有如此严重灾情，地方官吏岂会不上报？朝廷赈济岂会无声无息？除非……这“灾情”本身就是个精心编织的幌子，掩盖的是更肮脏的勾当——比如，利用国公府田庄濒临运河的便利，进行大规模的私盐转运！
大胤盐铁专卖，利润惊人，盐引管制极严，走私便是杀头的买卖。敢在天子脚下，借勋贵田庄做这等勾当，背后牵扯的势力，绝非等闲。九皇子萧锐，这位视原主如草芥的“魁首”，他的影子，在李默的推测中显得格外清晰。这张突如其来的雅集请柬，更像是一道催命符，一个试探，或者，一个警告。
马车在一处荒僻的坡地前停下。
“少爷，到了。就是这里。”福伯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眼前是典型的劣质坡地，土层稀薄，碎石裸露，稀稀拉拉长着些耐旱的荆棘和野草，远处能看到运河支流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荒凉，贫瘠，毫无价值。
李默在李铁柱的搀扶下下了车。脚下是硌人的碎石和干燥的沙土。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草木特有的气息。他蹲下身，无视了福伯欲言又止的劝阻，抓起一把泥土，在指尖捻开。土质沙化严重，夹杂着大量灰白色的碎石颗粒。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地面，尤其在那些背阴的岩壁缝隙、低洼的土坑边缘仔细搜寻。
“少爷，您到底要找什么？”福伯终于忍不住问道，看着李默近乎虔诚地拨弄着泥土，“这地方，除了石头就是草，连兔子都不爱来打洞……”
李默没有回答。他的指尖拂过一处岩壁下方潮湿的凹地，那里的泥土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色，触手冰凉，带着一种特殊的涩感。他捻起一点灰白色的粉末，凑到鼻尖闻了闻——一种微弱的、类似土腥却又带着点硝味的独特气息。他的心脏猛地一跳，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亮光！
硝！天然硝石！
虽然杂质极多，但这独特的形态和气味，他绝不会认错！这正是制造黑火药最关键的原料之一！荒坡贫瘠、背阴潮湿、靠近水源蒸发……完美的天然硝土生成环境！古人称之为“地霜”或“墙霜”，往往被当作无用的废物，甚至因其“阴寒”属性而被嫌弃！
“找到了。”李默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宝藏的笃定。他站起身，指向那几处硝土富集的地带，“铁柱，石头，把大缸搬过来。挖！把这些灰白色的土，连同附着其上的石头碎屑，都给我仔细挖出来，装进缸里！尤其是背阴、潮湿、颜色发白的地方，一处也别漏过！”
“啊？挖……挖土？”李铁柱和张石头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少爷被雷劈了之后，行事越发诡异了。
“挖！”福伯虽然同样满腹疑云，但看到李默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立刻斩钉截铁地喝道，“少爷让你们挖，就挖！手脚麻利点！”
两个家丁不敢再多言，连忙卸下车上带来的几口大陶缸，抄起备好的铁锹，按照李默的指点，开始奋力挖掘。铁锹翻动，灰白色的硝土混杂着碎石被一锹锹铲起，哗啦啦倒入缸中。空气中弥漫起更浓的土腥味和那种独特的硝味。
福伯凑近李默，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少爷，老奴愚钝……您挖这些……腌臜土，究竟有何用处？莫不是……炼丹？”他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联想到少爷最近在书房里鼓捣的那些瓶罐和怪味，心里直打鼓。
李默看着家丁们忙碌的身影，灰白色的硝土渐渐填满一口又一口大缸。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一种奇异的专注和掌控感。
“炼丹？”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带着冷冽锋芒的弧度，“福伯，这不是腌臜土，这是‘地火引’！是能开山裂石、焚城煮海的力量！”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铁交鸣，砸在福伯心头，“有了它，九殿下的雅集，或许会变得……格外精彩。”
福伯浑身一震，看着李默眼中那绝非虚妄的自信光芒，再看看那几缸被少爷视若珍宝的“腌臜土”，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窜遍全身。开山裂石？焚城煮海？少爷……莫不是真得了什么神授天启？！
……
积善堂的后院，彻底变成了一个古怪的工坊。几口装满灰白硝土的大缸被安置在角落，上面覆盖着草席。空气中那股特殊的硝味更加浓郁了。
书房内，李默面前摊着一张新画的图纸，线条简洁却精准，标注着尺寸和比例。这是一个简易的土灶，连着弯曲的竹管（充当冷凝管），通向一个陶罐（充当接收器）。旁边还画着过滤用的多层细纱布和木炭。图纸旁，散落着几块他让福伯悄悄弄来的、品质还算不错的木炭。
“福伯，”李默指着图纸，语速平稳，“照这个样式，在后院僻静处砌一个灶。铁匠铺定做的铜锅和盖子，还有我画的那种细筛子，务必尽快送来。另外，再买些上好的棉布，越细密越好。还有，库房里那几坛陈年烈酒，也搬到后院去。”
福伯看着图纸上那前所未见的古怪装置，又看看少爷不容置疑的眼神，用力点头：“是，少爷！老奴亲自去办！”他隐隐感觉到，少爷要做的，绝非凡事。
接下来的几天，积善堂后院彻底热闹起来。叮叮当当的砌灶声，铁器送来时的碰撞声，李默亲自指挥家丁过滤硝土、研磨木炭的沙沙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伴随着越来越浓的、刺鼻又古怪的气味。下人们远远看着后院升起的袅袅烟气（有时是白的，有时是黄的），眼神里的惊疑和畏惧更深了。
“少爷又在炼丹了？”
“听说差点把新砌的灶台炸了！那烟，呛得人眼泪直流！”
“唉，国公爷在天有灵，看到少爷这样……”
赵氏来过一次，被后院那股浓烈刺鼻的气味呛得连连咳嗽，看着儿子挽着袖子、脸上沾着黑灰，专注地盯着那些咕嘟冒泡的铜锅，心疼又忧虑得直掉眼泪，最终被福伯好说歹说劝了回去。
李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化学实验”中。提纯硝石的过程充满了艰辛和危险。温度控制、冷凝效果、杂质分离……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出错。最初的几次尝试，要么温度过高导致硝石升华过快损失严重，要么冷凝不佳无法有效收集，要么杂质太多，得到的晶体浑浊不堪。刺鼻的烟雾弥漫开来，确实有一次操作不当，铜锅里的液体剧烈翻滚喷溅，差点引发小火，幸好福伯眼疾手快用沙土盖灭。
但李默没有气馁。现代化学博士的严谨和实验精神支撑着他。他一次次调整配方（硝土和草木灰水溶液的比例），改进装置（优化冷凝管的角度，增加过滤层数），严格控制火候。汗水浸透了他的中衣，混合着灰尘和硝土，粘在身上。脸色因为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和烟火熏烤显得更加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
终于，在一个黄昏。
经过反复溶解、过滤、加热蒸发、再结晶……陶罐底部，第一次清晰地析出了一层晶莹剔透、如同碎冰般的晶体！它们纯净、洁白，在夕阳的余晖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李默用一根细竹签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点，指尖传来熟悉的、微带凉意的触感。他凑近细看，晶体形态完美，毫无杂质。
“成了！”一直屏息凝神守在旁边的福伯，看到少爷脸上那抹如释重负又充满成就感的笑容，以及那罐底璀璨的结晶，激动得老泪纵横，声音都变了调，“少爷！成了！这……这就是‘地火引’？”
“这只是其中一味主药。”李默小心地将这来之不易的纯净硝石晶体收集到干燥的瓷罐中密封，“名为‘硝’。还差硫磺，以及最上等的精炭粉。三者合一，方能显出‘开山裂石’的威力。”他顿了顿，眉头微蹙，“硫磺……此物多生于火山温泉之地，或为炼丹所用。京城附近，恐怕不易寻得。福伯，府中可有库存？或者，京城最大的药材铺、丹砂铺是哪家？”
“硫磺？”福伯努力回忆着，“库房好像……好像没有。老国公爷在时，府里从不信那些方士之术。药材铺……‘回春堂’是京城最大的，东市‘玄丹阁’专卖炼丹之物，或许有售。只是……”福伯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此物价比黄金，且多受官府监控，购买不易，也极易引人注目……”
价比黄金！官府监控！李默的心沉了一下。硫磺作为火药和炼丹的关键原料，管制严格是意料之中。但没想到获取难度如此之大，成本如此之高。他刚刚起步，国公府又捉襟见肘……钱！还是钱！还有九皇子那张请柬，如同悬顶之剑！
他下意识地拿起桌上那份被丢在角落的雅集请柬，指腹摩挲着洒金的纸张。九皇子萧锐……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账册上那处刺目的“虫害”亏空。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清晰！
“福伯，”李默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刀锋出鞘般的锐利，“备车。明日一早，去京郊西山田庄！不是看荒坡，是去那个……连年‘虫害’、颗粒无收的‘良田’！”
福伯猛地抬头，看到少爷眼中那冰冷刺骨的杀意和洞悉一切的了然，瞬间明白了什么，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少爷这是要……要动真格的了！要查账！要查那见不得光的“虫害”！
“少爷！使不得！”福伯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那田庄管事是赵姨娘的表侄！赵姨娘可是夫人的……”他不敢再说下去。府中谁不知道，赵姨娘仗着是夫人的远房表妹，又生了庶出的二小姐，在府里颇有几分体面，连夫人有时都让她三分。她那表侄仗着这层关系，把持田庄多年，油水捞得盆满钵满。查他？那就是打赵姨娘的脸，甚至可能牵扯到夫人！
“赵姨娘？”李默冷笑一声，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冰寒，“国公府姓李！蛀虫啃的是李家的根基！莫说一个姨娘的表侄，就是天王老子，敢动我李家的东西，我也要把他肠子掏出来，看看里面装了多少脏银！”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凛冽的杀气，瞬间将福伯所有的劝阻都冻僵在喉咙里。
“备车！”李默斩钉截铁地重复道，将那份九皇子的请柬，狠狠拍在桌面上，仿佛拍下的是一道战书！
福伯看着少爷那如同出鞘利剑般的身影，再看看桌上那象征着巨大麻烦的皇子请柬，最后想到库房里那几罐珍贵的硝石结晶……他猛地一咬牙，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豁出去的决然取代。国公府，或许真的迎来转机了！哪怕这转机，伴随着滔天的风险！
“是！少爷！老奴这就去准备！明日天一亮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