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的夜，比野猪洼更深沉，更压抑。风声穿过山谷，带着呜咽般的哨音，敲打着薄薄的窗板。林枫躺在冰冷的板铺上，睁着眼，盯着头顶黑黢黢的屋顶，毫无睡意。
胳膊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像是有无数细针在扎。白日里老鱼嘴的血腥厮杀、王禀那张阴鸷的脸、柳娘子深不见底的眼神…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反复闪现。
那包用命换来的“文书”，此刻恐怕正躺在柳娘子的案头。那里面到底是什么？竟引得黑衣人、王禀、柳娘子三方势力如此争夺？
王禀的出现，更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搅乱了林枫所有的判断。他怎么会精准地出现在老鱼嘴？是巧合？还是…他本就是冲着那文书来的？他甚至知道刘扒皮通敌的内情！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还有赵横…那蠢货在河滩上的异常表现，绝不仅仅是怯战那么简单。他背后是谁？
无数疑问和猜测在脑中翻腾，织成一张巨大的、危险的网。林枫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和危机感。这黑风寨，看似是个庇护所，实则步步杀机，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每句话都可能藏着陷阱。
他悄悄坐起身，从贴身处摸出那本油布包裹的簿册，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雪光，再次翻看起来。手指划过那些熟悉的符号和标记，试图从中找出更多关于王禀、关于“北面”、关于这错综复杂关系的线索。
突然，他的手指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住。那里有一个极其潦草的、像是随手画下的标记——一个圆圈，里面点着三个墨点，旁边写着一个模糊的“王”字。
这个标记他之前看到过，但从未在意。此刻，结合王禀今日的异常出现，这个“王”字显得格外刺眼。
刘扒皮的私账里，为什么会有关于王禀的标记？他们之间，除了上下级，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林枫的心跳骤然加速。他感觉自己似乎触摸到了一个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
必须想办法查清王禀的底细！但在这黑风寨，他孤立无援，举目皆敌，如何查起？
目光再次落回簿册。刘扒皮…他经营多年，暗中勾结各方，必然留下无数蛛丝马迹。这黑风寨里，会不会还有他留下的人？或者…知情者？
一个名字跳入脑海——钱先生！那个掌管库房、态度倨傲的管事！赵横曾偷偷去找过他…他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风险极大。钱先生显然是柳娘子的亲信，贸然接触，无异于自投罗网。
但…或许可以换个方式…
林枫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他轻轻起身，披上外衣，悄无声息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夜已深，寨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巡逻喽啰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的咳嗽声在寒风中飘荡。林枫借着阴影的掩护，如同鬼魅般绕到寨子西侧那排破木屋后。
他来到最角落一间屋子窗外，极轻地叩了叩窗板。
片刻后，屋里传来窸窣声响，王栓子警惕的脸出现在窗缝后：“队副？”
“出来一下。”林枫低声道。
王栓子很快溜了出来，缩着脖子，哈着白气：“队副，咋了？”
林枫将他拉到更暗的角落，声音压得极低：“栓子，交给你个要紧事。明天你想办法，接近库房那个叫‘老吴’的杂役，塞点好处，套套他的话。”
老吴是王栓子白天领粮时注意到的一个老杂役，看着比较木讷，不像钱先生那么精明。
“套啥话？”王栓子紧张地问。
“就问…钱先生和以前野猪洼的刘队正，熟不熟？刘队正以前来寨子里，都和谁接触？还有…王禀王都头，以前有没有派人来过寨子？”林枫一字一句交代，“记住，要装作无意闲聊，千万别露了痕迹！”
王栓子脸色发白，重重点头：“俺…俺明白！队副你放心！”
“小心点。事不成没关系，别把自己搭进去。”林枫拍拍他肩膀。
王栓子溜回屋后，林枫又在原地站了片刻，寒风刮在脸上，刺骨冰冷，却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
回到屋里，刚躺下没多久，门外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如同猫爪挠门般的声响。
林枫浑身一凛，悄无声息地摸到门后，短刀滑入掌心：“谁？”
门外沉默了一下，一个压得极低的、有些耳熟的女声传来：“…开门。”
林枫心中剧震！这个声音…是那个在三峰山下令放他们走的神秘女子？！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猛地拉开门闩。
一道纤细的黑影如同游鱼般滑了进来，反手轻轻合上门。动作轻灵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借着窗外微光，林枫看清了来人的脸。很年轻，二十出头模样，肤色白皙，眉眼清冷，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她穿着一身紧束的黑色夜行衣，勾勒出矫健的身姿，眼神锐利如鹰，正静静地看着他。
正是那夜下令放人的女子！
“是你？！”林枫压低声音，难掩震惊，“你怎么…”
“别问。”女子打断他，声音清冷而干脆，“时间不多。柳娘子让我给你带句话。”
柳娘子？！林枫心中再震！这女子是柳娘子的人？！
“什么话？”
女子目光扫过屋内，确认无人，才低声道：“寨主说，王禀此人，水深难测，绝非区区一个边军都头那么简单。他背后，另有其人。你今日与他照面，已引起他的忌惮，务必小心。”
林枫瞳孔收缩。柳娘子竟然主动提醒他小心王禀？她是什么意思？示好？还是…借刀杀人？
“寨主还说了什么？”林枫沉声问。
“寨主让你尽快整合北营，恢复战力。黑风寨…很快会有大动作。”女子语速很快，“另外，小心赵横。他不仅是蠢，背后可能也有人。”
林枫心念电转，试图从这突如其来的信息中理出头绪：“…为何告诉我这些？”
女子深深看了他一眼：“因为寨主觉得，你或许…是颗有用的棋子，而不是随时可以丢弃的废子。好自为之。”
她说完，不再多言，身形一动，如同鬼魅般再次滑出门外，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林枫站在门后，心中波澜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柳娘子的警告…是真是假？那神秘女子到底是何身份？她传递的信息，是善意，还是更大的陷阱？
王禀背后有人…赵横背后也有人…这黑风寨，到底盘踞着多少条毒蛇？
一夜无话。次日，林枫依旧早起，督促北营剩余的人操练。尽管人手少，装备差，但他要求极严，队列、劈砍、弓弩，一丝不苟。他知道，在这虎狼环伺之地，唯有自身拳头硬，才有说话的本钱。
晌午时分，王栓子偷偷溜回来，脸色紧张中带着一丝兴奋。
“队副…问…问到了点…”他凑到林枫耳边，气息急促，“老吴说…钱先生以前…确实和刘扒皮走动挺勤…刘扒皮每次来，都…都直接去见寨主…哦，是以前的寨主，不是现在这位柳娘子…”
以前的寨主？林枫心中一动。黑风寨易主过？
“还有…老吴说…大概半年前…确实有…有官兵模样的人偷偷来过寨子，和…和钱先生密谈过…老吴偷偷看到，那人腰牌…好像是…是‘巡边司’的人…”
巡边司？！林枫心脏猛地一抽！那是直属朝廷枢密院、负责监察边军将领的机构！权力极大！王禀一个区区都头，怎么能调动巡边司的人？！他背后果然是朝廷里的大人物？！
“还有…老吴喝多了嘀咕…说…说王都头…好像…好像和北面…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王栓子声音更低了，带着恐惧。
林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
王禀！巡边司！北面！
一个个碎片在脑中疯狂拼接！一个可怕而模糊的轮廓逐渐显现！
刘扒皮通敌…王禀监察边军…巡边司密探…黑衣人…金人…
难道…王禀根本不是来剿匪的？他甚至是…默许或者纵容刘扒皮通敌的一方？他今日抢夺文书，不是为了查案，而是为了…灭证？！或者…接管这条线？！
这个猜测太过骇人听闻！但如果成立，一切似乎又说得通了！
林枫感到口干舌燥，手心全是冷汗。
“队副…队副你咋了？”王栓子见他脸色不对，担心地问。
“没事…”林枫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拍了拍王栓子肩膀，“干得好！这事烂肚子里，谁也别告诉！”
“俺晓得！”王栓子重重点头。
就在这时，一名柳娘子的亲卫快步走来，面无表情地对林枫道：“林队正，寨主有请，忠义堂议事。”
又议事？林枫心中一凛。平静了不到一天，风波再起。
他整理了一下心情，面色平静地跟着亲卫走向忠义堂。
堂内，气氛比上次更加凝重。柳娘子依旧端坐虎皮椅，面色冷峻。下首除了钱先生、雷豹等几个头目，还多了一个人——一个穿着羊皮袄、戴着皮帽、商人打扮的瘦小男子，正低着头，显得局促不安。
赵横也站在末尾，眼神躲闪。
林枫进来，抱拳行礼：“属下参见寨主。”
柳娘子抬抬手，目光落在那商人身上，声音冰冷：“李掌柜，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那李掌柜吓得一哆嗦，噗通跪下，带着哭腔道：“寨…寨主饶命！小…小人是被迫的啊！是…是王都头…他…他派人扣了小人的货，抓了小人一家老小！逼…逼小人来给寨主传话啊！”
王禀？！林枫瞳孔一缩。
“说！什么话！”柳娘子语气森寒。
李掌柜抖得更厉害了：“王…王都头说…说…限寨主三日之内，交出…交出从老鱼嘴得来的东西，还有…还有…”他偷偷瞥了林枫一眼，“…还有…伤了他弟兄的凶手…否则…否则他就…就禀明上官，调大军…踏平黑风寨！”
堂内瞬间死寂！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王禀竟然直接撕破脸，武力威胁！还要寨子交出林枫？！
林枫心中冷笑，果然来了！王禀这是狗急跳墙了！
柳娘子面沉如水，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看不出喜怒。半晌，她目光转向林枫：“林队长，你怎么看？”
林枫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属下以为，王禀虚张声势而已。调大军剿匪，岂是他一个都头能轻易做到的？何况，他若真有证据，早就上报了，何必多此一举？他不过是想讹诈寨主，拿回东西，顺便…杀人灭口。”
“哦？”柳娘子挑眉，“灭谁的口？”
“自然是知道太多内情之人的口。”林枫意有所指。
柳娘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转而对那李掌柜冷声道：“回去告诉王禀，东西就在黑风寨。有本事，他自己来取。至于我黑风寨的人，还轮不到他来说三道四！滚！”
李掌柜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
柳娘子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最后落在林枫身上：“林队正，王禀点名要你。你这颗脑袋，现在可是很值钱啊。”
林枫面色不变：“属下愿为寨主分忧。”
“好！”柳娘子站起身，凤眸中寒光凛冽，“王禀想玩，那我就陪他玩玩！林队正！”
“属下在！”
“即日起，北营扩编至三十人，一应兵甲粮饷，优先配给！由你全权统领，负责寨北防务！我要你在三天之内，让王禀的人，不敢越雷池一步！可能做到？”
扩编！实权！这是巨大的信任，也是巨大的考验和…陷阱！
林枫毫不犹豫，抱拳沉声：“属下，必不负寨主所托！”
“很好！”柳娘子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都下去准备吧！”
众人行礼退下。林枫走出忠义堂，阳光刺眼，他却感到背后寒意森森。
柳娘子将他推到了前台，直接与王禀对抗。这是借刀杀人？还是…真的委以重任？
无论哪种，他都已无路可退。
乱局已开，刀已出鞘。唯有以杀止杀，以血铺路！
他握紧刀柄，眼中戾气横生。
王禀…咱们的账，该好好算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