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呢？没在家吗？怎么没看见他？”
李建国几乎是撞开了出租屋那扇单薄的门，冰冷的铁钥匙还死死攥在手心，汗水和泥灰混合的黏腻感让他极不舒服。屋内，一股陈旧布料、中药残渣和隔夜饭菜混合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唯一的光源是悬在客厅中央那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昏黄的光晕下，妻子瘦削佝偻的背影在缝纫机“哒哒哒”的单调节奏里一起一伏，像一个上了发条不知疲倦的傀儡。针尖穿透布料的细微声响，混杂着缝纫机内部零件老化摩擦的低沉嗡鸣，填满了狭小空间里每一寸逼仄的空气。
他目光急切地扫过角落那个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属于李明宇的那扇门紧闭着，像一块沉默的墓碑。没有一丝光从门底那条黑色的缝隙里透出来，就连窗外防盗铁栏切割下的、冰冷的月光，似乎也被那扇门后的黑暗彻底吞噬了。
妻子没有回头，她布满细密裂口的手指正吃力地捻着一根细线，顶针在昏暗光线下闪着暗淡的光。线头几次滑脱生锈的针眼。“明天周六放假，”她咳了一声，喉管深处发出风箱漏气般的痰鸣，“小宇吃完饭就说累，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早歇下了。”她说话时，手上动作没停，正用力将一块洗得发白、边缘还带着窗帘挂钩孔洞的布头，在小小的熨斗下一点一点压平——那是从旧窗帘上裁下来的，预备给儿子改一件能穿着出门的“新”衬衫。
李建国闷声应了一下，卸下肩上那袋沉重的米，踉跄着搬到厨房角落。米袋落下时，扬起一小片呛人的水泥灰，簌簌落在早已被油污浸染得看不出底色的瓷砖上。妻子从冒着热气的锅里盛出一碗稀薄的米汤，递过来一只粗瓷碗。浑浊的汤水里，几片煮得彻底失了魂的白菜叶无精打采地漂浮着。他就着碗沿，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把冷透的稀饭灌进喉咙，冰冷的液体裹挟着蔫菜叶滑下去，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恍惚间，舌根似乎还残留着工地上被风卷起的、粗粝呛喉的沙尘味道。“累了。”他把空碗往水槽里重重一搁，粗陶磕碰在搪瓷上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冰凉的水珠顺着湿漉漉的手指缝隙滴落，洇在洗得快褪成白色的旧工装裤腿上，晕开几点深色。
浴室的灯泡接触不良，昏黄的光线像个垂死的病人，在弥漫着浓厚湿霉气味的狭小空间里剧烈地闪烁挣扎。锈迹斑斑的廉价喷头喷出的水流，起初冰冷刺骨，卷着水管深处沉积的铁锈腥气，随后才挣扎着挤出一点温热。李建国闭着眼，近乎自虐地将滚烫的水流对准后颈和僵硬的脊背猛冲。热水打在皮肤上，激起一片细密的红点。他用力地用指甲搓刮着胳膊上的皮肤，一道道通红的刮痕在热水下显现，掌心里那些深深嵌进纹路、早已凝固发黑的水泥污渍，却如同烙印，无论水流多么滚烫，无论指甲刮得多狠，都顽固地盘踞在那里，纹丝不动。
他胡乱抓过一条边缘磨得起毛的旧毛巾，在湿漉漉的头发上粗暴地蹭了几下，水滴沿着鬓角和后颈滑进洗得发硬的衣领。趿拉着裂口的塑料拖鞋，脚步声在寂静中拖沓出空洞的回响。推开卧室那扇同样单薄的门，一股陈年汗味、廉价药膏和潮湿被褥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张老旧的铁架弹簧床在他躺下去的瞬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个弹簧都像是在吱呀尖叫，诉说着一整天的疲惫与不堪承受的重量。
黑暗里，他睁着眼睛。客厅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固执地穿透薄薄的隔板，如同永远不会停歇的秒针，一下，又一下，精确地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妻子那边，弹簧床又是一阵剧烈的呻吟。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墙壁的方向——墙壁另一边，是儿子李明宇那间紧闭的、如同深渊入口般的房间。
3800元。
那张补习班缴费通知单在李宇明书包最深处，被揉捏得失去了棱角，纸张边缘已经起了毛边，像一片被遗忘的枯叶。它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所有课本的最底下，也压在少年单薄的肩上。寒假开始了，走廊里喧嚣未散，同学们兴奋讨论着“冲刺班”、“名师押题”的声音钻进耳朵，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锤子敲打着他收紧的心口。他默默拉紧旧书包的拉链，人造革发出粗粝的摩擦声，隔绝了那些漂浮在空气里的、不属于他的期待。母亲在超市搬货的腰背总是弯着，父亲在昏暗库房里熬夜清点货物的疲惫眼神……这三千八，是母亲无数弯腰的瞬间，是父亲熬干的无数个通宵。他最多只能看看那串数字，然后，将它更深地塞进那片人造革的黑暗里。
“在家学，”他对着空寂的房间低声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也一样的。”
第二天清晨，冬日的阳光吝啬地从蒙尘的旧窗框挤进来，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投下几块稀疏的光斑。李明宇趴在那张凹凸不平的木板凳上，凳面油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粗糙的木纹。他弓着背，一笔一划地在借来的笔记上抄写英语单词。劣质圆珠笔透过薄薄的纸张留下凸起的印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远处街上隐约传来的车流噪音。
突然，搁在脚边旧报纸上的手机猛烈地震动起来，嗡鸣声在寂静里格外突兀，惊得他手一抖，在单词“perseverance”（坚持）旁边划出一道突兀的长痕。屏幕上，苏晴的头像在跳动——一张她在阳光下笑得眉眼弯弯的照片。
“明宇！快看！”一条信息迫不及待地蹦出来，“市区新开的那个网红自习室明天开业！超级无敌好看！一整面墙都是透明玻璃幕墙，能看见整个江景！一起去打卡呀？据说氛围超绝！”后面跟着几张照片。
指尖迟疑地点开。
暖黄色调的灯光像融化的蜂蜜，均匀地洒满每一个角落。透明的玻璃隔断像水晶盒子，将一个个独立学习空间分隔开来。照片中央焦点是一张宽大整洁的实木桌，桌面上摆着几件设计简约精致的文具：莫兰迪色的笔筒，大理石纹路的笔记本，一支哑光金属外壳的钢笔。一个穿着柔软米白色针织衫的女孩，侧脸对着镜头，双手捧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咖啡，杯子上的拉花清晰可见。她嘴角含笑，目光看向巨大的玻璃幕墙外——那里，冬日江面波光粼粼，对岸的城市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遥远而冰冷的繁华感。
照片的光刺得李明宇眼睛有些发酸。
他知道那种地方。路过时，巨大的落地窗像华丽的橱窗，里面的人影绰绰，安静从容，桌上摆着精致的杯碟和电脑，连翻书页都显得优雅。那是一个用灯光、设计和金钱精心构筑的堡垒，隔绝了外面的嘈杂与寒冷，只留下高效、舒适和一种体面的仪式感。它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他下意识地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自己身下粗糙冰冷的木板凳边缘，指甲缝里残留着昨天帮父亲收拾库房角落时蹭上的黑色油泥。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低垂的眼睫，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那微弱的反光里，似乎晃动着他破旧书包深处那张纸的边缘，晃动着母亲沾着蔬菜汁液的手指和父亲积满灰尘的肩膀。
江水的波光在照片里流动，像无声的邀请。
他胸腔里某个地方，微弱地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混杂着向往、怯懦和被强烈的“不一样”所冲击的复杂悸动。最终，他蜷起冰凉的指尖，在回复框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
“好~”
那个小小的波浪号，像一丝努力想要上扬、却又显得格外单薄的微笑尾巴。
清晨的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被精心设计的纱帘筛成柔和的淡金色。苏晴蜷在二楼飘窗宽大的软垫里，丝质睡袍的肩带滑落了一边也无暇顾及。视线穿过澄澈的玻璃，私人花园里的小型喷泉正将一捧捧晶莹的水珠抛洒向湛蓝的天空，阳光穿过水雾，扯出几道微型的彩虹，轻盈地落在旁边一排排被园丁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嫣红玫瑰丛上，露珠在花瓣上滚动，折射着细碎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湿润草叶和花朵的清甜。
她身旁那张线条繁复的欧式雕花小圆茶几上，一只剔透的玻璃杯里盛着刚榨好的牛油果奶昔，稠密的翠绿色液体表面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散发丝丝冷气。白瓷碟子里，几颗饱满的进口草莓堆成一小簇，鲜红的果皮上缀着未干的水珠，像凝固的宝石。
纤白的指尖随意翻过桌上摊开的厚重笔记本——封面是触手温润的高级小羊皮，烫金的品牌徽标即使在室内光线下也闪着含蓄的光。书页里夹着的书签是纯铜镀金，压着页脚。那些最新的名师编撰中考冲刺套题，在雪白的铜版纸上印得清晰无比，每一页空白处和重点句子上，都被不同颜色的荧光笔精心标注过，橙黄、粉紫、嫩绿，斑斓得像一幅抽象画。搁在腿边的手机屏幕不时无声地点亮又暗下，锁屏上闺蜜群的消息瀑布般刷新：
“马尔代夫水屋机票搞定！落地签超快！” 配图是碧海蓝天下一抹细白的沙滩。
“巴黎秀场前排邀请函到手！我妈说刚好去买秋装！” 紧接着是印着烫金法文字母的精致邀请函照片。
“我爸包了游艇出海！暑假组队冲冲冲！”
光洁的屏幕映出苏晴有些意兴阑珊的脸。指尖划过那些令人目眩的图片，她的目光却有些飘忽。
笃笃——
轻而克制的敲门声响起。穿着熨帖西装马甲、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管家端着木质托盘走进来，脚步无声。“苏小姐，您的咖啡。张老师那边的线上辅导已经接通了，随时可以开始。” 托盘上，骨瓷杯里深棕色的现磨蓝山咖啡冒着袅袅的热气和醇香，旁边一小碟手工曲奇散发着黄油的甜香气息。
“嗯，放着吧。”苏晴懒懒应了声，目光扫过自己那间装备顶尖的书房——巨大的曲面屏早已亮起，虚拟板书系统准备就绪。书房一隅，恒温恒湿的玻璃花房里，几株名贵的兰花正优雅地舒展着花瓣，幽雅的香气丝丝缕缕弥漫开来，将整个科技感十足的空间笼罩在一种奇异的、过分考究的静谧里，与“冲刺中考”的紧张标签格格不入。
她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快地划过，拨号音响了两声便被接通。
“张老师，”苏晴的声音带着点慵懒的尾音，“今天的辅导暂时取消吧。我约了同学去新开的那家共享自习室体验一下。”
没等对方温和的回应说完，她已干脆地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
衣帽间里，落地镜映出她换上简约白色连衣裙的身影。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垂在肩头，随着动作漾开一丝沙龙里带来的昂贵玫瑰精油香气。她抓起一个看起来随意、实则质感上乘的白色帆布包，脚步轻快地走下旋转楼梯。
“小姐，”管家捧着折叠整齐的长柄雨伞追到玄关，语气恭敬温和，“气象台预报，傍晚时分可能有阵雨，您带着伞……”
“不用了张叔，晴着呢。”苏晴头也没回，纤细的手指已经搭在了冰凉的镀铬门把手上。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滑过绿树成荫的街道，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车内，高级雪松木调的车载香薰与她手腕间残留的玫瑰香水味微妙地交织在一起。苏晴靠在后座柔软的皮质椅背上，指尖在车窗边缘无意识地轻叩，目光掠过外面飞速倒退的、属于普通人的街景。
“张叔，”她开口，声音清脆，“麻烦在前面那个巷口停一下就好。我去找李明宇，一会儿和他一起坐小巴去自习室，您就不用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