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赵瑞龙那通不欢而散的电话，像一根刺，扎在祁同伟的心头，时刻提醒着他处境的凶险。赵家这条船，不仅破旧漏水，船上的水手更是随时可能为了自保而将同伴推下海。他必须抓紧一切可能，加固自己的救生艇。
这艘救生艇，眼下最坚实的部分，竟是他与梁璐那个始于利益算计、脆弱不堪的“家庭”同盟。然而，经历了拜访梁父、应对高育良、周旋侯亮平这一系列风波后，祁同伟隐约感觉到，他与梁璐之间的关系，似乎正在发生某种不易察觉的化学变化。那种纯粹的、冰冷的利益交换，开始掺杂进一丝基于共同处境而产生的理解，甚至是一点点难以言喻的……依赖。
这天晚上，祁同伟回到家中，比往常略早一些。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梁璐蜷在沙发里，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毯，似乎睡着了，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本翻开的杂志和半杯水。
祁同伟放轻脚步，正准备直接上楼去书房，梁璐却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刚醒来的慵懒，没有往日的尖刻或冷淡。
“嗯，吵到你了？”祁同伟停下脚步。
“没有，本来也没睡实。”梁璐坐起身，揉了揉额角，“吃过了吗？”
“在厅里吃过了。”祁同伟走到沙发另一侧坐下，感觉有些疲惫，松了松领带。两人之间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气氛却不像以往那样僵硬。
沉默了片刻，梁璐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下午，我爸打了个电话过来。”
祁同伟立刻抬眼看向她，眼神带着询问。梁父的电话，绝不会只是家常。
梁璐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他说，最近京城有些老朋友聊天，提到汉东，提到沙瑞金，语气都有些……微妙。说沙书记背景硬，决心大，这次下来，是带着尚方宝剑的，不砍掉几颗脑袋，恐怕不会回去。”
祁同伟的心微微一沉。梁父传递的这个信息，看似模糊，实则分量极重。它印证了沙瑞金的强势和决心，也预示着汉东未来的政治风暴只会更猛烈。“几颗脑袋”这种说法，更是暗示了高层可能对汉东问题的严重性有了基本判断，并且授予了沙瑞金极大的处置权。
“老爷子还说了什么？”祁同伟的声音也低沉下来。
“他说，”梁璐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他还说，让我们……好自为之。尤其是你，同伟。他说，赵家气数已尽，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让你务必清醒，别再存任何幻想，该断则断，当机立断。”
该断则断，当机立断！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祁同伟耳边炸响。梁父这话，几乎是在明示他，必须彻底、迅速地与赵家完成切割，否则必将被一起拖入深渊。这不仅是提醒，更是一种来自那个层级人物的最后通牒和……某种程度上的背书？如果他能干净利落地切割，梁家或许会在关键时刻提供一定的庇护？
祁同伟感到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但同时也有一股热流在胸腔涌动。这是危机，也是前所未有的机遇！梁父的态度，意味着他选择的道路，得到了某种默许甚至鼓励。
“爸……他还好吧？”祁同伟没有直接回应那个沉重的话题，而是先表达了对老人的关心。
“他还好，就是操心。”梁璐看着他，眼神复杂，“祁同伟，我爸的话，你听明白了吗？我们现在，真的是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她用了“我们”。这个词，在此刻显得如此自然，又如此沉重。
“我明白。”祁同伟重重地点了下头，目光坚定地看向梁璐，“璐璐，谢谢你。也谢谢爸。我知道该怎么做。赵家那边，我不会再有任何牵连。我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我们能有一条活路，一条能走下去的正路。”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带着情感地叫她“璐璐”，而不是疏远的“梁璐”。梁璐明显怔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却不再令人窒息，反而有种并肩面对风雨的平静。
“侯亮平那边……有什么新动静吗？”梁璐换了个话题，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冷静。
“动作很快，已经盯死大风厂了。”祁同伟将侯亮平的情况，以及赵瑞龙打电话来的事情，简要地说了一遍，但没有提及自己暗中布局收集证据等最核心的机密。
梁璐听完，冷笑一声：“赵瑞龙这是急了。他越急，破绽就越多。侯亮平不是省油的灯，这两人对上，有得好戏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祁同伟接口道，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我们要做的，就是确保自己成为那个渔翁，而不是被卷入漩涡的池鱼。”
“你需要我做什么？”梁璐直接问道，语气干脆利落，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精于算计的梁家大小姐，但祁同伟却能感觉到，这份干脆背后，多了一份真正的同盟意味。
“两件事。”祁同伟也不客气，“第一，京城那边的风向，还需要你多留意，特别是关于沙书记下一步可能动向的消息，哪怕只是传闻，也可能极其重要。第二，我们需要一些……舆论上的准备。”
“舆论准备？”梁璐挑眉。
“嗯。”祁同伟压低了声音，“找几个绝对可靠、背景干净的笔杆子，准备几篇关于公安系统改革创新、科技强警为民服务之类的正面报道，但先不要发。另外，再准备一些关于某些企业非法集资、侵害职工权益的……素材，同样备而不用，时机成熟时，或许能用上。”
梁璐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前者是给祁同伟自己刷政绩、塑形象；后者，则是为将来可能引爆的炸弹，准备舆论引导的弹药。她深深看了祁同伟一眼，这个男人，心思缜密得让人心惊。
“好，我来办。”她简洁地应承下来。
正事谈完，气氛又缓和下来。祁同伟看着灯光下梁璐略显疲惫却不再尖锐的侧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刚结婚时，似乎也有过这样平静相处的时刻，只是很快就被怨恨和冷漠所取代。
“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祁同伟站起身，语气温和了许多。
梁璐也站起身，点了点头：“你也是，别熬太晚。”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在卧室门口，祁同伟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梁璐一眼，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放心，一切有我。”
梁璐站在自己卧室门口，握着门把手的手紧了紧，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门轻轻关上了。
祁同伟站在走廊里，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中五味杂陈。今夜这场对话，远不止是信息交换。它像一种无声的仪式，宣告着他们这个基于生存本能而结合的“家庭”同盟，在经历了最初的试探、猜忌和利用后，终于开始向更深层次演化，掺杂进了信任、依赖和共同面对命运的决绝。
这种变化，细微却关键。它意味着，在未来的腥风血雨中，他或许不再是孤军奋战。
他回到书房，并没有立刻工作，而是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与梁璐关系的微妙转变，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虽然微弱，却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然而，他很快甩了甩头，将这点温情压回心底。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他拿起电话，接通了程度。
“是我。蔡成功那边，情况怎么样？”
“厅长，他还在那个小旅馆，很老实，几乎不出门。不过，今天下午，有两拨人似乎在附近转悠过，一拨看起来像是道上的人，另一拨……有点像便衣警察，但不能确定是不是侯亮平的人。”
祁同伟眼神一凛。果然，赵瑞龙和侯亮平都盯上蔡成功了！争夺关键证人的战斗，已经无声地打响。
“加派人手，二十四小时盯紧！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蔡成功！但要确保他的安全，绝不能让他落到任何一方手里，明白吗？”
“明白！厅长放心！”
挂掉电话，祁同伟知道，真正的较量，已经进入了最白热化的阶段。而他与梁璐刚刚深化的同盟，将是他在这场生死棋局中，最重要的底气之一。
夜还很长，路也更险。但他知道，自己必须，也只能，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