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日的晚上，兰利卡罗并没有变暗。
反倒是这座蒸汽都市，从来没有这么亮过。
为了迎接一年一次的天文奇景，市政厅破例下令，全城的煤气灯一晚上都不准灭。
从第一街区到第十七街区，成千上万的灯火连成一片橘色，把厚重的工业烟云都照得泛着暖光。
数不清的市民涌到街上，聚在广场、桥上和其他视野开阔的地方。
孩子们举着自己做的望远镜，兴奋的追逐打闹；情侣们靠在一起，等着那个传说中能在月光下见证永恒的时刻；学者和天文爱好者们则早早的在屋顶架好了精密的仪器，准备记录这难得的景象。
整个兰利卡罗都沉浸在一种狂热的节日气氛里。
但是，这份热闹，被斯图亚特老宅厚重的橡木门挡在了外面。
宅邸的阳台上，伊恩·斯图亚特靠着栏杆站着，晚风吹动他平整的衣角。
他没有看下面城市的灯火，而是看着天边，那里的夜色比别处更黑，像是在为某个大事登场做准备。
他的神情很冷静，很专注。
在伊恩身后，米迦尔缩在一张旧躺椅里，特别安静。
米迦尔把脸埋在膝盖里，银白色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表情。
那条总是有活力的甩来甩去的尾巴，现在也无力的垂在地上，一动不动。
从早上离开伊恩的书房后，他就是这个样子。
不吵不闹，不喊饿，也不再用那些伊恩听不懂的词来吐槽这个世界多无聊。
他只是沉默，一种让伊恩感到陌生的沉默。
伊恩只当他是因为晚上的计划紧张，毕竟，这次他要站到舞台中间，成为最显眼的那个诱饵。
“时间差不多了，米迦尔。”
伊恩开口，声音平稳，想让自己的镇定影响到他，“今晚的观众都到了，该我们的主角登场了。”
米迦尔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他才慢慢的抬起头。
他金色的竖瞳里，没了以前的狡猾和活力，也没有伊恩以为会有的紧张或者害怕。
那里面空荡荡的，伊恩从没见过，好像他的灵魂已经飘去了很远的地方，只留下一个空壳坐在这里。
“伊恩，”他轻声的开口，声音有点哑，“我们……真的存在吗？”
伊恩皱起了眉。
“别在这个时候想这些没用的，米迦尔。”
伊恩以为这又是米迦尔想逃避任务的新花招，“我们当然存在。你很快就会感觉到，那个叫莱特的家伙，有多真实。”
伊恩走到米迦尔身边，把他从躺椅上拉了起来，推到阳台的栏杆前。
“来，我再给你说一遍计划。记住，今晚你的表演要足够错误，才能吸引到我们那位挑剔的观众。市政厅发的《安全赏月规范》，就是现成的剧本。”
伊恩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冷酷和兴奋。
他清了清嗓子，用模仿官方公告那种一本正经的腔调说道：
“《兰利卡罗市民安全赏月规范》，一共五条。”
“第一条：市民应该用皇家科学院认证的，带灵性过滤镜片的标准设备观测。禁止用任何没改装的望远镜直接看月亮。”
“第二条：如果看见奇特的景象，非中高序列者请勿记录。”
“第三条：如果有人对着月亮磕头膜拜，请务必带他远离月亮。”
“第四条：观测的时候，市民应该保持情绪平稳，精神安定，不要太激动或者害怕，免得吸引到高维存在的注视。”
“第五条：如果观测到任何视觉上或者灵性上的不正常现象，应该马上停止观测，第一时间向附近的治安官报告。”
伊恩每念一条，都别有深意的看一眼米迦尔，像个老师在给学生划重点。
但他失望的发现，米迦尔完全没在听。
米迦尔的目光呆滞的望着远方，好像根本没听进去。
伊恩的话飘进他耳朵里，却在他脑子里变不成任何有用的信息。
米迦尔的脑子里，乱成一团。
伊恩说的每个字，都在和早上那本书里的内容产生共鸣。
《安全赏月规范》？
太可笑了。
这不过是“作者”为了推剧情，给“角色”设定的规矩。
就像游戏的新手教程。
皇家科学院？
市政厅？
治安官？
这些都只是这个“故事”里的背景名词，和“苏联”、“第二次世界大战”、“智能手机”一样，说到底都是一堆冰冷的字。
伊恩…… 米迦尔的目光，落到身边这个正认真布置陷阱的、他唯一信赖的同伴身上。
他的冷静，他的聪明，他对自己的保护……这一切，是不是也只是“角色设定”的一部分？
是为了塑造一个“冷静强大的贵族法师”的形象？
他们之间那种相依为命的感情，是不是也只是为了让“故事”更好看，更能讨好那些高高在上的“读者”？
一个让他浑身发冷的想法冒了出来：今晚的这一切，莱特的陷阱，伊恩的反向计划，自己当诱饵的表演……这所有刺激的情节，会不会只是“作者”早就写好的剧本？
他们所有的挣扎和努力，都只是在按照定好的命运，走向一个被安排好的结局？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彻底淹没了米迦尔。
他感觉自己，还有身边的伊恩，脚下的阳台，灯火通明的兰利卡罗，都变得那么不真实。
他们就像画里的人，在一个画好的布景里，卖力的演着一场关于生存和反抗的戏。
“……你听明白了吗，米迦尔？”
伊恩讲完了他的“剧本”，却发现米迦尔还是没反应。
“米迦尔？”
他又喊了一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啊？哦……”
米迦尔像是突然被叫醒，茫然的眨了眨金色的竖瞳，“明白了。”
他嘴上这么说，但伊恩能感觉到，他的魂根本不在这儿。
“别担心。”
伊恩以为他是紧张了，放缓了语气安抚道，“这只是一场表演。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里。我会保护你，赫克托也会保护你。等表演结束，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表演……”米迦尔念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啊，只是一场表演……”
我的一生，都是一场表演。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就在这时，东边的天上，一抹银色的光，刺破了厚厚的云层。
月亮，升起来了。
比平时任何时候都大，都亮。
它的光那么冷，甚至盖过了城市的灯火。
一股说不出来的、巨大又古老的灵性压力，随着月光出现，瞬间笼罩了整座城市。
阳台上，伊恩的眼神一下变得很锐利。
米迦尔也抬起了头，他看着那个大得有点不真实的月亮，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奇怪的火焰。
也许，这个世界是假的。
也许，我们都只是角色。
但如果……如果我犯下一个连“作者”都想不到、控制不了的错误呢？
如果我把这场“表演”，搞得天翻地覆，让整个“故事”都脱轨呢？
那是不是，才算是真正的……存在过？
在城市的另一头，钟楼学院的最高处，一个穿银色长裙的身影，在风里张开双臂，唱出了第一个不该出现的音符。
在第十七街区的贫民窟屋顶，一个瘦小的学者，把他那有裂纹的望远镜，对准了慢慢升起的月亮。
在城市的阴影里，好几道目光同时锁定了斯图亚特老宅的阳台，充满了贪婪和杀意。
而在更深的黑暗中，另一双眼睛，正平静的注视着这一切。
月光洒满了兰利卡罗。
所有的演员，不管知不知道，都已经登上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