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汗爱穿女装”的传闻，如同一股裹挟着污秽与恶意的地下暗流，在北蛮大营这片看似依旧庞大的躯体内疯狂奔涌、渗透。它不再仅仅是士兵们交头接耳时的猎奇谈资，而是演变成了一种无形却极具腐蚀性的毒雾，弥漫在营地的每一个角落，侵蚀着维系这支军队的最后纽带——对最高统治者的敬畏，以及对战争意义的信念。
起初，只是眼神的变化。士兵们在领取口粮、排队取水时，看向彼此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那不再是同袍之间并肩作战的信任，而是一种混杂着窥秘、鄙夷和同病相怜的复杂情绪。当军官走过时，他们依旧会低头行礼，但那低垂的眼帘下，藏着的可能不再是单纯的服从，而是对那荒诞传闻的无声咀嚼，以及一种“原来我们拼死拼活，是为了这样一个主子”的荒谬感。
窃窃私语如同营地里驱之不散的蚊蚋，在每一个可以喘息的间隙响起。
“……你说，大汗穿裙子，会是什么样子？”
“啧啧，听说还涂胭脂呢……想象一下那张黑脸……”
“怪不得咱们在这里啃冻硬的肉干，攻这该死的破营地，原来王庭里是这般光景！”
“小声点！不要命了！”
“怕什么？大家都这么说！赤术万夫长杀得完所有人吗？”
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懑，如同压抑的火山，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积蓄着力量。军官们的弹压变得愈发严厉，甚至当众鞭笞了几个“妖言惑众”的士兵，鲜血和惨叫暂时压制了明面的议论，却让那暗流变得更加汹涌和危险。士兵们学会了用更隐蔽的方式交流——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一次擦肩而过时几不可闻的冷哼，都能传递出海量的信息。
这种弥漫基层的猜疑与骚动，不可避免地向上蔓延，严重影响了军队的运作。
一支奉命前往后方押运粮草的小队，在路上磨磨蹭蹭，队长呵斥时，竟有士兵小声顶撞：“急什么？反正大汗在宫里穿裙子又不急着用粮……” 虽然后来这士兵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但那种消极怠工的情绪却如同瘟疫般在小队中扩散开来。
一次例行的夜间巡逻，两支来自不同部落的队伍在黑暗中相遇，因为一点小小的误会，险些爆发冲突。放在以往，军官出面调停便可化解。但这一次，双方士兵却互相投以极其恶毒的目光，有人甚至低声咒骂对方部落是“穿裙子大汗的走狗”。猜忌的种子已经长成了毒藤，缠绕在原本需要紧密协作的部队之间。
更致命的影响，出现在中上层将领之间。
秃兀儿再次被召至中军大帐，商议下一步进攻计划。当他走进大帐时，明显感觉到其他几位先到的首领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他本就因为之前传单上“先锋送死”的谣言而对赤术心存不满，此刻更是心头火起，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找了个离赤术最远的位置坐下。
赤术强压着怒火，布置任务。他要求各部明日拂晓再次组织进攻，务必拿下落鹰涧东侧一段看似薄弱的营墙。
“万夫长，”一位素来与赤术心腹不和的部落首领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连日强攻，弟兄们伤亡不小，士气也……呵呵，有些低落。尤其是后方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扰得军心不稳。此时再行强攻，恐怕……”
他没把话说完，但帐内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隐晦地指责赤术指挥不当，并且将进攻不利的部分原因，归咎于那荒诞的、关于大汗的谣言所带来的军心涣散。
秃兀儿立刻抓住了机会，粗声道：“说得对！我部儿郎也是爹生娘养，不能白白送死！要是王庭真的……真的有什么问题，咱们在这里拼光了老本，算怎么回事？” 他话语粗俗，却直接道出了许多将领心中不敢言说的疑虑。
赤术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头青筋暴跳。他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住口！谁敢再妄议大汗，动摇军心，本万夫长现在就砍了他的脑袋！”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但那种压抑的、充满不信任和抵触的情绪，却几乎要凝成实质。将领们低下头，不再说话，但眼神中的闪烁和游离，却明白无误地显示出，赤术的权威，已经受到了严重的挑战。
会议不欢而散。命令虽然下达，但执行起来却大打折扣。次日拂晓的进攻，显得软弱而混乱。各部之间缺乏有效的配合，冲锋的士兵也远不如以往那般悍不畏死，稍遇抵抗便潮水般退下，任凭军官在后面如何呵斥鞭打，也难有成效。
赤术站在高处，看着这如同儿戏般的进攻，胸中的怒火与憋屈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对这支大军的掌控力，正在迅速流失。不是败于敌人的刀剑，而是溃于这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谣言毒雾！
他知道这一定是李文渊的诡计，但他却无可奈何。他能杀光所有传播谣言的士兵吗？他能堵住所有将领心中的猜忌吗？他甚至不能公开、有力地驳斥那些关于大汗的荒诞传闻，那只会越描越黑，显得心虚。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暴戾，交织在赤术心中。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兽，焦躁地踱步，猩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毁灭的欲望。
他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需要用人血和烈火来洗刷这弥漫全军的耻辱和猜疑！他需要攻破落鹰涧，将那个该死的李文渊碎尸万段，用他的头颅来重新凝聚军心，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和忠诚！
然而，越是急躁，破绽可能就越多。
落鹰涧的营墙上，李文渊和冯坤等人冷静地观察着北蛮这次虎头蛇尾的进攻。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敌军那股涣散和混乱的气息。
“看来，那‘女装’的传闻，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冯坤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他依旧不喜这种手段，却不得不承认其威力。
李文渊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深邃地望着北方那片躁动不安的敌营。
猜疑与骚动，已成燎原之势。
现在，只等一个火星，将这内部已然千疮百孔的庞然大物，彻底点燃。而那个火星，或许就藏在赤术那被怒火烧灼的理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