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师爷果真八面玲珑，每个人都安抚到位地简单说了两句，又看明洛置身事外的样儿，不免关切问：“小宋是哪里人？你那酒庄，是在城外何处？”
明洛挺担心他们‘打劫’，或者仗着职务之便有所为难，莞尔笑道：“不是这个方向，下回师爷有兴趣，小人亲自请你去做客，保管酒够，一醉方休。”
夏师爷捋着胡须点头：“今儿确实不便，小宋第一日随某出城，多听多看就是。”
“喏。”
她当然不会傻乎乎地显摆自己。
和这些人精比，她没什么能嚣张的本钱。
如周亮学对洛阳官场风气的好评，明洛罕见地没有看见常规戏码，什么村民对他们的到来充满恐惧，官吏横行乡里调戏民女指鹿为马，整体官民还算和谐，同行的衙内吏员都挺人模狗样。
她充满了庆幸。
但很快，明洛意识到是她想得简单了。
到了大梁乡，由于之前的铺垫，夏师爷的神情没有那么轻快，反而微微扳起了脸。
进村后也没像样的人来迎接，这令一众走哪儿都被捧着的官吏感到些许不自在。
明洛多少明白了屁股决定脑袋这句话。
她如今混迹在‘上位者’的队列里，虽然没有实权，但也间接享受到了被人吹捧尊敬的氛围感。
“几位可是……洛阳城……喔，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是夏师爷。”村口坐着好几个人，其中不乏有见识之辈，见状惊疑不定地问安。
夏师爷笑意全无，淡淡问：“怎么了？两村不是都挺能折腾吗？打得都没了人影？”
提起这，明洛瞄见那村民的脸色转得相当难看。
“嗯？可是另有隐情？”夏师爷是典型的官僚做派，没那么大义凛然，也没那么草菅人命。
整体上愿意做个好官，方便今后谋利求名，福泽儿女。
他问得潦草随意，却成功勾起身后几个沉默寡言村民的愤慨，当即有人上前两步给他行礼。
“青天明鉴，分明是牛家村欺人太甚，那田埂自来都是我们马家村的，哪怕是绝户，也该由村里定夺，怎可让外人夺去？”
“都是那娼妇下作，克死了自家男人不说，还联合着娘家人过来谋夺家产，有儿子也不能这样……”
明洛大概听懂了。
颇觉索然无味。
不要美化田园生活，农村是丛林法则的体现，生儿子本质上是为了夺权为了有力量。
儿子多的人家在村里能横着走。
没儿子的人家被揍一顿还不老实了？
“不是问你们这些。”夏师爷耐着性子听完了，停顿片刻后目光在他们带伤的脸颊上划过。
“你们村能主事的人呢？不是都通知过吗？”
夏师爷显然不好糊弄，说完便看向分管大梁乡的那位衙内，明洛确切无误地看到对方打了个寒颤。
村民的茫然不像是装着：“小的在里正家帮工，没听说过这回事，今儿咱们村的里正和牛家村的里正商量，还有乡长也在。”
哈。
这属于无视夏师爷了。
明洛以为对方要发飙，不过如周亮学的形容，夏师爷做惯老人，端惯笑脸，一时间竟忘了怎么发火。
他只是笑不出来。
“还不快快去请！”明洛冷不丁出声轻斥对方，“既然你说你在里正家帮工，他们商议的地点总晓得吧？”
她也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只恭敬朝夏师爷拱手：“敢问师爷要不要直接去此处，乡长和牛家村的里正也在，一并说话更方便，省得到处奔走。”
夏师爷似是有些错愕，但并不足以让他刮目相看，他面色波澜不惊：“嗯，让他带路吧。”
完美成为领导嘴替的明洛定定瞧着那村民，直到让对方泄了气，认命地喊过两人拴住他们一行人的马匹。
然后亲自领着他们进村。
村里条件一般，不如方才去的几个‘模范村’好，路都能铺青石板，家家户户门口没有垃圾屎尿。
马家村中，光是面黄肌瘦的丫头片子，和瘦比竹竿没有裤子穿的少年，明洛都透过篱笆门瞥见好多个。
吃穿住行在古代就是奢侈品。
“快到了，就在前面那青砖屋子里。”村民微微侧着身子，卑躬屈膝似乎成了习惯。
夏师爷其实对走这一段路已经心生不满，抬头一看村民所指的方向，心情慢慢拨云见日。
近在眼前。
可能是屋舍太小，或者是外头有放风的奴婢，夏师爷刚想指使人上前叫门，人却主动开了。
之后是复制粘贴的画面。
里正也好乡长也罢，纷纷以夏师爷为中心，开启了自传和公转，掏心掏肺地讨好。
“屋内坐不下这么多人，还请各位随我家管事来，瓜果糕点都备了。”其中一位里正连连招呼着剩下的官吏。
不料以为自己肯定没份旁听的明洛被夏师爷喊住了：“小宋，你过来，长长见识也好。”
“喏。”
明洛不显得怎么诚惶诚恐，也没所谓那位被她挤占掉旁听名额的师爷心腹，这能说明什么呢？
是上峰在给机会。
刚才她跳出来的架势和语言表达能力，兴许让夏师爷觉得不错。
正解。
明洛荣幸地与另一位看着腱子肉发达的衙内随在了夏师爷两侧，稳稳居于上首。
大概是存心想赶在天黑前进城，夏师爷开门见山：“今日前来，不是征收什么苛捐杂税，各位莫那么紧张。”
有了这句保证，明洛一眼感到屋内的气氛好了不止一个层次。
那乡长忙笑：“怎么能用这么刻薄的词汇，税赋本是我等民众对朝廷的效忠和尽力。”
“某还不清楚你这老小子的性子，真征收那些乱七八糟的税赋，反而连最根本的部分都征不上来。”
因着有些口渴，夏师爷说完便一饮而尽面前的茶水。
“只是……”乡长瞧着两边和鹌鹑般一样的里正，强颜欢笑道，“朝廷不是有政令吗？说是天下免税减赋一年。”
随着他话音刚落，旁边两里正不约而同地抬眸，眼里传递出赞同的意思，对夏师爷的到来相当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