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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年的夏天,知了把村口的老槐树吵得发烫,树叶蔫头耷脑地垂着,连风都带着股焦味。我蹲在院门口啃西瓜,红色的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在洗得发白的塑料凉鞋上,黏糊糊的难受。邻居张奶奶端着竹椅坐在旁边,椅腿在水泥地上磨出轻微的“吱呀”声,她手里摇着蒲扇,扇面上的牡丹图案被岁月磨得快要看不清,边缘还卷着毛边。张奶奶总爱跟我讲村里的老故事,尤其是那些带着点邪性的事,每次讲的时候,她的眼睛会眯成一条缝,声音压得低低的,能把我吓得往她身后躲。

那天下午,太阳把地面晒得能烫熟鸡蛋,我啃完最后一块西瓜,正要用袖子擦嘴,张奶奶突然叹了口气,蒲扇停在半空,眼神飘向村后的方向——那里有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玉米地,玉米叶子被晒得打卷,玉米地尽头就是铁路,铁轨在太阳下闪着冷光,像两条蛰伏的长蛇。

“小远,你知道不?咱村后铁路岔口,以前出过怪事,邪性得很。”张奶奶的声音很轻,像被风吹散的烟,却精准地勾住了我的注意力。

我立刻凑过去,膝盖蹭在水泥地上也不觉得疼,只盯着张奶奶的脸:“啥怪事啊?是有鬼吗?”

张奶奶笑了笑,皱纹里积着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她用袖子擦了擦,又摇起蒲扇:“那是70年代的事了,我那时候才四十出头,还在生产队里挣工分,每天天不亮就得起,跟着大伙去地里干活。”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悠远,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画面,“村里有个王大爷,比我大十几岁,为人实诚,干活也利索,就是胆子大,啥都不怕。有天下午两点多,日头最毒的时候,他扛着锄头去地里除草,要去的地在铁路那边,得绕着村后的土坡走——那土坡你也知道,两边都是沟,沟里长满了野草和酸枣树,平时除了种地的人,很少有人走。”

我点点头,那土坡我去过,去年跟小伙伴去掏鸟窝,还被酸枣树的刺扎破了手,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疼。

“王大爷刚拐过那个弯,就看见前面走着个姑娘。”张奶奶的蒲扇摇得慢了些,声音也沉了下去,“那姑娘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梳着两条长辫子,辫子梢上还系着红头绳,垂到腰际,走得慢悠悠的,手里挎着个竹篮子,篮子上盖着块花布,是那种红底黄花的,看着挺鲜艳。”

王大爷当时还挺纳闷,这时候日头这么毒,地表温度能有四十多度,谁家姑娘会往地里跑?他远远地跟那姑娘打了个招呼:“大妹子,这么热的天,你往哪去啊?”

姑娘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张奶奶说,王大爷后来跟她讲的时候,眼睛里还带着后怕,说那姑娘长得真俊,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眼睛又大又亮,就是脸色有点白,没什么血色,像长时间没见着太阳似的。姑娘对着王大爷笑了笑,声音软软的,像,却没什么温度:“大爷,我去前面看看。”

王大爷扛着锄头跟上去,两人并排走在土坡上,野草被他们的脚踩得“沙沙”响。他觉得闷,就跟姑娘唠嗑,问她是哪个村的,家里几口人。姑娘说的村名,王大爷听都没听过,连周边十里八乡的老人都没听说过那个地方;问她去前面看啥,姑娘只是笑,嘴角微微上扬,却没回答,手里的竹篮子随着脚步晃了晃,好像里面装着什么沉东西,偶尔能听见“哐当”一声,像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王大爷心里犯嘀咕,可看那姑娘说话温温柔柔的,不像坏人,也就没多问。”张奶奶的手指紧紧攥着蒲扇柄,指节都发白了,“两人就这么走着,土坡上的石子硌得脚疼,王大爷走得满头大汗,那姑娘却好像一点都不热,蓝布衫上连点汗渍都没有,辫子也没乱。快到铁路岔口的时候,那岔口有两条铁轨,一条往东边去,通到县城,一条往西边去,不知道通到哪,平时很少有火车过。王大爷要往东边的地里走,姑娘突然停下脚步,说她要往西边去,得跟他分开。”

王大爷点点头,说了句“路上小心”,刚要转身,那姑娘突然快步跟了上来,伸出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她的手很凉,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水,拍在王大爷的粗布褂子上,透过布料都能感觉到寒意。

“大爷,我还有句话跟你说。”姑娘的声音还是软软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黏腻,像缠在身上的蜘蛛网。

王大爷下意识地回头,想听听姑娘有啥话要说。可这一回头,他浑身的血好像瞬间被抽干了,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砸在石子上,溅起几颗小石子,弹到腿上都没感觉。

张奶奶说到这儿,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呼吸也变得急促,好像又看见了当时的场景。我抓着她的衣角,手心全是汗,连大气都不敢喘:“张奶奶,咋了?那姑娘到底咋了?”

“那姑娘……那姑娘没有黑瞳!”张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像是被吓到了,“两只眼睛全是白的,像蒙着层厚厚的霜,没有一点黑的地方,连眼仁都看不见!还有她的下巴……她没有下巴!上嘴唇下边直接就断了,切口整整齐齐的,能看见里面的红肉和细细的血管,连一点皮肤都没有,说话的时候,红肉还在微微动,看着能让人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我吓得“哇”地叫了一声,往张奶奶身后躲得更紧了,连看都不敢看村后的方向。

王大爷当时就懵了,脑子一片空白,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那姑娘还在笑,没有下巴的脸笑起来格外吓人,嘴唇往上咧着,露出里面的牙齿,白得晃眼,却没有牙龈,牙齿直接长在红肉里。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大爷,全是白的眼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看得人头皮发麻。

“大爷,你看我好看不?”姑娘的声音还是软软的,可听在王大爷耳朵里,像刀子在刮骨头,又冷又疼。

王大爷这才反应过来,转身就跑,拼了命地跑,脚底下的石子硌得他脚底生疼,粗布褂子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像块湿抹布,他也顾不上。他想往村里跑,想找村里人帮忙,可跑了半天,还是在铁路岔口,两条铁轨就在他眼前,延伸向远方,铁轨上的锈迹在太阳下泛着诡异的光。不管他往哪个方向跑,跑多快,最后都会回到岔口中间,好像被无形的墙困住了一样。

“他看见那姑娘跟在他后面,走得慢悠悠的,步幅不大,却总能跟得上他的速度,手里的竹篮子还在晃,偶尔传来‘哐当’的金属声,好像一点都不累。”张奶奶的手在发抖,蒲扇掉在了地上,她也没捡,“王大爷跑不动了,扶着铁轨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像被压了块石头,喘得撕心裂肺,眼泪都下来了。他看见那姑娘停在他面前,弯下腰看着他,没有黑瞳的眼睛离他特别近,能看见眼球上细小的纹路,她的头发垂下来,落在王大爷的胳膊上,凉得像冰丝。”

“大爷,你跑啥啊?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姑娘的声音贴着王大爷的耳朵,带着股腥气,像腐烂的树叶,“我一个人在这儿好孤单,没人跟我说话,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王大爷想推开她,可胳膊像灌了铅,怎么都动不了。他看着姑娘没有下巴的脸,看着里面跳动的红肉,胃里翻江倒海,却吐不出来,只能死死咬着牙,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菩萨保佑”。

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呜——”的一声,特别响,像野兽的嚎叫,震得空气都在颤。王大爷猛地睁开眼,抬头一看,东边的铁轨上,一列绿色的火车正往这边开,车头的灯亮着,像两只巨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哐当哐当”的,越来越近,震得地面都在抖。

他想喊,想让那姑娘躲开,可嗓子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车越来越近。那姑娘好像没看见一样,还是蹲在他面前,眼睛死死盯着他,嘴角还带着笑。

火车的轰鸣声越来越大,风从车头吹过来,带着股铁腥味,吹得王大爷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闭上眼,以为自己要被火车撞成肉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可等了半天,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他慢慢睁开眼,火车已经过去了,铁轨上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铁轨的“呜呜”声,像有人在哭。那姑娘也不见了,只有他的锄头还躺在地上,木柄上沾了些野草,竹篮子掉在旁边,篮子上的花布被风吹开了一角,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只有篮子底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

王大爷连锄头都没敢捡,连滚带爬地往村里跑,跑的时候,他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凉飕飕的气息贴在脖子上,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跑,直到看见村里的炊烟,才敢停下来,瘫在地上,话都说不出来。村里人看见他,赶紧把他抬回家,他发了三天高烧,躺在床上,嘴里一直念叨着“无瞳人”“没下巴”“铁轨”,声音含糊不清,眼神涣散,像丢了魂一样。

烧退了之后,王大爷的胆子就小了,再也不敢下午去村后的铁路岔口,连提都不敢提,只要有人说起铁路,他就会浑身发抖,脸色发白。

我听得浑身发冷,鸡皮疙瘩从脚脖子爬到后脑勺,连西瓜皮都不敢碰了。“张奶奶,那姑娘是啥啊?真的是鬼吗?她后来还出现过吗?”

张奶奶捡起蒲扇,又摇了起来,只是手还是在抖,扇出的风都带着颤:“谁知道呢?后来村里有人说,那铁路岔口以前撞死过人,也是个姑娘,穿蓝布衫,梳长辫子,是去县城看亲戚,过马路的时候被火车撞了,头都撞碎了,没人认出来,最后还是村里凑钱埋在村后的山坡上。也有人说,王大爷是撞着‘路鬼’了,那东西专挑胆子大的人缠,想找个伴儿。”

她顿了顿,又说:“还有更邪门的,王大爷病好之后,去铁路岔口找他的锄头,发现那地方的草都黄了,不管是夏天还是春天,那一片的草都长不出来,像被什么东西压过一样,光秃秃的。”

后来,我总爱缠着张奶奶问后续,可她每次说到这里就不肯再往下说了,只是用蒲扇拍着我的背,反复叮嘱:“小远,记住了,别在下午两点多去村后的铁路岔口,尤其是天热的时候,那时候太阳毒,阳气重,反而容易招东西。”

有一次,我跟村里的几个小伙伴去玉米地掰玉米,狗蛋、二柱,还有丫蛋,我们几个人拿着塑料袋,钻进玉米地,掰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铁路岔口附近,玉米叶子划过胳膊,留下一道道红印子。当时正是下午两点多,太阳特别毒,晒得我们头晕眼花,狗蛋提议去铁轨上凉快凉快,说铁轨是金属的,能吸热,比玉米地里凉快。

我突然想起张奶奶说的话,心里发慌,拉着狗蛋的胳膊说:“别去,张奶奶说这地方邪性,有那个无瞳人!”

狗蛋嗤笑一声,甩开我的手:“啥无瞳人啊?都是瞎编的故事,用来骗小孩的。我还想看看那无瞳人长啥样呢!”他说着,就往岔口中间走,二柱和丫蛋也跟着,只有我站在玉米地边,不敢过去。

狗蛋走到铁轨中间,张开双臂,对着空气喊:“无瞳人,你出来啊!我不怕你!有本事你拍我肩膀啊!”

我吓得赶紧往回跑,跑了没几步,就听见狗蛋“啊”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惊恐:“谁拍我肩膀?!”

我猛地回头,看见狗蛋站在岔口中间,背对着我,肩膀上好像有只手,白白的,纤细的手指,指甲泛着青,可那只手又很快消失了,像从未出现过。狗蛋慢慢转过身,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像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小远,我……我刚才好像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姑娘,她站在我身后,我回头的时候,看见她的眼睛……全是白的,没有黑瞳!”

我吓得魂都没了,拉着狗蛋就往村里跑,二柱和丫蛋也吓得脸色发白,跟着我们一起跑,玉米叶子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我们也顾不上。跑了半天,才跑出玉米地,回到村里,狗蛋就发起了高烧,跟王大爷当时一样,躺在床上,嘴里念叨着“无瞳人”“蓝布衫”“拍肩膀”,烧了三天才退。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下午去铁路岔口了,连玉米地都很少去。

后来我长大了,去城里上学,很少回村里。去年过年,我回村里看张奶奶,她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不如以前了,耳朵有点背,眼睛也花了,却还是爱坐在院门口摇蒲扇,只是蒲扇换成了新的,上面印着大朵的荷花。我跟她提起铁路岔口的事,她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叹了口气:“那岔口后来没人去了,铁轨也锈得不成样了,去年村里把那边的玉米地改成了果园,种了苹果树和梨树,岔口也被填上了,种上了麦子,再也看不见铁轨了。”

我问她王大爷怎么样了,张奶奶的眼神暗了下去,声音也低了:“王大爷前几年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就是临终前还念叨着,让家里人别去铁路岔口,别跟陌生人说话,尤其是穿蓝布衫的姑娘。”

那天晚上,我住在村里,睡在以前的老房子里,床上铺着新晒过的被子,带着阳光的味道。半夜的时候,我突然听见院外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呜——”的一声,特别响,像就在耳边。我以为是幻觉,可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在敲窗户,“笃笃笃”的,很轻,却很有节奏,一下一下,敲在玻璃上,也敲在我心上。

我吓得不敢出声,躲在被子里,浑身发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连头都不敢露出来。过了一会儿,敲窗户的声音停了,我听见外面传来个软软的声音,像,却带着股寒意:“大爷,你看我好看不?”

那声音,跟张奶奶描述的一模一样!

我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打湿了枕巾。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没声音了,我却一夜没睡,睁着眼睛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我问张奶奶有没有听见汽笛声和敲窗户的声音,她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疑惑:“哪有什么汽笛声?那铁轨早就不用了,火车也不会往这边开了。”她顿了顿,突然抓住我的手,手很凉,“小远,你是不是梦见那个姑娘了?”

我点点头,心里发慌,当天就收拾东西回了城里,连午饭都没吃。

现在,我很少回村里了,可每次想起张奶奶说的故事,还有那天晚上的声音,我就会浑身发冷。我总觉得,那个穿蓝布衫的无瞳人,没有因为铁轨被填而消失,她还在那里,在果园里,在麦田里,等着下一个经过的人,等着拍他的肩膀,问他一句:“你看我好看不?”

有时候,我在城里看见穿蓝布衫的姑娘,会下意识地躲开,不敢看她们的眼睛,也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会看见一张没有黑瞳、没有下巴的脸,正对着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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