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气压低得能拧出水来。
财务总监老刘，一个地中海发型日渐清晰的中年男人，正对着投影幕布上的数据，额头上的汗，比ppt上的红色箭头还刺眼。
“截……截止到刚才，佳美超市的客流量，同比昨天，断崖式下跌百分之七十八。”
“生鲜区货架空置率超过百分之九十，连带着其他区域的销售额，也下滑了近一半。”
“按照这个速度，我们每开门一分钟，就要净亏损……”
老刘说到这，嘴唇哆嗦了一下，那个数字他不敢念出来。
在座的都是人精，心里早就盘算清楚了。
那不是亏损，那是拿钱往焚化炉里扔。
秦刚那张黑脸，已经快要跟会议室的红木桌子融为一体了。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妈的！郑家这帮老王八蛋！不讲武德！搞偷袭！”
他吼完，又泄了气。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人家这是阳谋，是堂堂正正地告诉你，这块地盘，是我的，你过界了。
“掀桌子解决不了问题。”
方明远推了推金丝眼镜，声音嘶哑。
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郑家在农贸领域经营了三代，他们的关系网，像毛细血管一样，遍布全国的农产品基地。”
“我们现在，就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苍蝇，越挣扎，死得越快。”
“老板，”一个分管零售业务的副总，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要不……咱们暂时收缩一下？”
“生鲜这块，本来就是微利，主要是为了引流。现在流量没了，还成了放血的口子。”
“咱们……咱们跟郑家，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低个头，服个软，把生鲜区外包给他们的人来做，也不是不行……”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好几个人，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打不过，就加入。
或者，花钱消灾。
这是成年人世界里，最现实，也最无奈的生存法则。
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地，投向了那个从会议开始，就一言不发的女人。
闻人语。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一圈一圈地画着。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焦虑，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属于“困境”的情绪。
这种极致的平静，反而让会议室里的其他人，感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压力。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片死寂的海面。
终于。
闻人语的手指，停住了。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目光很淡，却像x光一样，能穿透所有人的伪装，直抵内心。
“收缩？”
她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那个提议的副总，脖子一凉，下意识地缩了缩。
“低头？”
闻人语的声音，依旧平静。
“你们觉得，我们低了头，郑家就会放过我们吗？”
“他们会像对待一条狗一样，扔给我们一根骨头，然后，把一整条铁链，牢牢地拴在我们的脖子上。”
“从今往后，我们的命脉，就攥在了别人手里。”
“他们想让我们生，我们就生。”
“想让我们死，我们连哼一声的资格，都没有。”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秦刚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方明远镜片后的眼睛，也闪烁着复杂的光。
闻人语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走到会议室前方那面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电子战略地图前。
地图上，华夏的版图，清晰可见。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她。
他们不知道老板要做什么，但他们有一种预感。
一个疯狂的，颠覆性的，足以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决定，即将诞生。
闻人-语伸出手，拿起了那支红色的，电子笔。
笔尖，落在了地图最南端的海南。
然后，她没有丝毫停顿，向上划去。
穿过两广的果蔬基地，穿过云贵的菌菇产区，穿过川蜀的畜牧大省，穿过中原的粮食主产区……
那道红色的线条，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坚定而决绝地，剖开了整个华夏的腹地。
最终，笔尖重重地，点在了北方的黑土地上。
一条贯穿南北的，血色的，大动脉，赫然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整个会议室，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条红线，看着那个站在地图前的，纤细的背影。
然后，他们听到了那个，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平静，清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明般的意志。
“我们不后退。”
“他们不卖给我们，那我们就自己种，自己养。”
“他们垄断渠道，那我们就自己建。”
“从产地，到仓库，到冷链物流，再到超市的货架，最终，到消费者的餐桌上。”
“这条线上，每一个环节，每一颗螺丝钉，都必须姓‘新’。”
“我要建一条，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生鲜供应链。”
轰！
所有人的大脑，像是被一颗核弹，直接命中。
一片空白。
秦刚张着嘴，那表情，像是活吞了一只活青蛙。
方明远手里的金丝眼镜，“啪”的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苏眉拿着记录本的手，僵在半空，笔尖在纸上，留下了一个越来越大的，黑色的墨点。
疯了。
老板一定是疯了！
这是在场所有人，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自己建一条供应链？
这是什么概念？
那不是钱的问题！那是需要用几十年，几代人的心血，去构建的一个庞大无比的，商业帝国！
郑家为什么牛？
就是因为他们花了三代人的时间，才织成了现在这张，覆盖全国的大网！
而他们，一个刚成立没多久的公司，老板一句话，就要从零开始，再造一张网？
这他妈不是天方夜谭！
这是要把整个集团，当成柴火，扔进一个无底洞里，去赌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
“老……老板……”
方明远第一个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捡起眼镜，手都在抖。
“这……这不可能。”
“我们没有那么多的资金，没有那么多的人才，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这每一个环节，都是一个独立的，巨大的产业！仓储，冷链，物流……每一个，都足以把我们现在的全部身家，吞得一干二净！”
“这是在向整个行业宣战！我们会被所有人，当成疯子，当成敌人，群起而攻之的！”
秦刚也回过神来，他看着闻人语，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他不怕打架，不怕拼命。
但他怕这种，毫无胜算的，自杀式的冲锋。
“老板，三思啊！这步子，迈得太大了，会扯着蛋的！”
闻人语转过身。
她看着会议室里，那一双双写满了震惊，恐惧，和不解的眼睛。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从容。
“我知道很难。”
“我知道你们觉得我疯了。”
“但是，”她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你们告诉我，除了这条路，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是摇尾乞怜，等着郑家赏我们一口饭吃？”
“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用命拼下来的事业，被人一句话，就轻松扼杀？”
“我闻人语的人生字典里，没有‘妥协’这两个字。”
“以前没有。”
“现在，更不会有。”
她环视全场，目光最终落在了方明远和秦刚的脸上。
“我只问你们一句。”
“这条路，你们跟，还是不跟？”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
半个小时后。
会议室的门打开了。
秦刚和方明远，像是被抽走了魂一样，并排走了出来。
走廊里，几个相熟的部门经理，赶紧围了上来。
“秦总，方总，怎么样了？老板怎么说？是不是决定跟郑家和谈了？”
秦刚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们，嘴巴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还是旁边的方明远，扶了扶眼镜，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语气，缓缓地说道。
“和谈？”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老板说……”
“咱们的菜市场，好像有点小了。”
“她准备……自己开个菜地。”
“从海南岛，一直开到黑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