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明那一躬，像一柄千钧重锤，不偏不倚，正正地砸在了发布会现场所有人的天灵盖上。
如果说闻人语那番慷慨激昂的宣战，是点燃了引线，那么顾长明这一拜，就是引爆了整个军火库。
“我的天！顾老！顾老竟然……”
“拍下来！快他妈拍下来！这比闻人语宣战郑景山还要劲爆一万倍！”
记者们彻底疯了，一个个双眼通红，像是看到了神迹降临，快门声响得如同暴雨砸在铁皮屋顶，恨不得把眼前的画面永远刻在胶片里。
顾长明是谁？
那是京城美食圈里一块又臭又硬，油盐不进的老石头！
他这辈子，只拜过手里的笔，拜过灶台上的神，何曾对一个二十出头的黄毛丫头行过如此大礼？
这一拜，拜的不是闻人-语，拜的是她刚才那番话里，那股子顶着资本的刀子，也要把“人情味”三个字重新扶起来的傻劲儿！
后台，苏眉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她一边哭，一边笑，妆都花了，整个人看起来像个情绪失控的神经病。
“赢了……我们他妈的……竟然真的赢了……”她抓住闻人-语的胳膊，激动得语无伦次。
雷啸和方辰也冲了过来，几个人围在一起，像一群刚刚打完胜仗，浑身是泥却咧着嘴傻笑的士兵。
“闻人董，牛逼！”雷啸的大嗓门吼得整个后台都在嗡嗡响，“刚才您那几句话，说得我后背的汗毛都立起来了！解气！他妈的太解气了！”
方辰也激动地推了推眼镜，他的笔记本屏幕上，各个社区群已经彻底炸了。
“‘城市合伙人’的咨询链接，刚刚放出去不到一分钟，点击量已经破万了！服务器……服务器快扛不住了！”
看着团队成员们劫后余生的狂喜，闻人--语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可苏眉笑完哭完，忽然想起一个被这场惊天逆转掩盖了许久的问题。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看着闻人语，眼神里带着一丝后怕和浓浓的好奇。
“我现在都觉得像在做梦。不过闻人，我还是想不通，我们最初……到底是怎么拿下佳美这个烂摊子的？”
“我可是打听过，佳美的那个创始人，叫李建国是吧？听说那是个老兵出身，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宁愿把超市放着烂掉，也不肯卖给那些他瞧不上的‘资本家’。”
苏眉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我们当初去谈收购，他……是怎么同意的？”
雷啸也凑了过来，好奇地问：“对啊闻人董，那老头儿是不是被您的王霸之气给镇住了？”
闻人语听到这个问题，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古怪。
她看了一眼苏眉，慢悠悠地说道：“同意？”
“他没同意。”
“他把我们俩，像扔垃圾一样，从办公室里给轰出来了。”
时间倒退回一个月前。
京城的夏天，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
闻人语和苏眉第一次踏进佳美超市，迎接她们的，不是冷气，而是一股混合着灰尘、过期食品和绝望的，黏腻的热浪。
货架东倒西歪，上面零零散散地摆着一些快要过期的商品。
灯管坏了一半，明明是白天，超市里却昏暗得像是傍晚。
几个穿着褪色工服的员工，有气无力地靠在收银台前聊天，看到她们进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
整个超市，都弥漫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
“我的天，”苏眉压低声音，在闻人-语耳边说，“这地方比我们做的市场调研报告里描述的，还要惨烈十倍。”
“这哪是超市啊，这简直就是个大型停尸房。”
闻人语没说话，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切，然后径直走向超市最里面，那间挂着“经理办公室”牌子的小房间。
她敲了敲门。
“进。”
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出来。
推开门，一股浓烈的劣质茶叶和烟草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办公室很小，一张老旧的掉漆办公桌，一个吱呀作响的文件柜，就占了三分之二的空间。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老人。
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腰板挺得笔直，像一根钉在椅子上的标枪。脸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沟壑，但那双眼睛，却像鹰一样，锐利得能戳穿人心。
他就是佳美的创始人，李建国。
他抬起眼皮，扫了闻人语和苏眉一眼，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戒备。
“你们是？”
苏眉立刻换上最职业，最亲和的笑容，递上名片。
“李老先生您好，我们是新世界集团投资部的。我叫苏眉，这位是我们的负责人，闻人-语小姐。我们这次来，是想和您谈谈关于佳美超市的收购事宜。”
“新世界集团？”李建国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里的冰霜又厚了一层。
他没有接那张名片，只是冷冷地盯着闻人-语。
“说吧，你们想怎么收？”
闻人语拉开椅子，从容坐下，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
“李老先生，我们对佳美超市的现状做过详细的调研。我们知道您现在面临的困境，也十分敬佩您多年来的坚守。新世界集团愿意以高于市场价百分之二十的价格，全资收购佳美，并且，我们会承担超市所有的债务，以及员工的后续安置问题……”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条件也优厚得让人无法拒绝。
苏眉在一旁听着，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后续的交接流程了。
她觉得，这事儿稳了。
一个快要破产的老头子，面对这样一份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没有理由不接着。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眼前这个老兵的“硬度”。
“砰！”
一声巨响，李建国猛地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那张老旧的办公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桌上的茶缸子都跳了起来。
苏眉吓得一个哆嗦，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只见李建国霍然起身，满是皱纹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喷射着熊熊的怒火。
“高于市场价？承担所有债务？”
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你们这些资本家，是不是都觉得，所有东西都可以用钱来买？！”
“你们知不知道，这家超市，是我拿命换来的！”
“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被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指着外面那些空荡荡的货架，手指都在发抖。
“就是因为我不肯跟华联那帮王八蛋同流合污！他们让我卖贴牌的假酒，让我把临期的肉换个包装继续卖！我不干！”
“我不干，他们就断了我的供货！联合所有的供应商封杀我！把我往死里逼！”
“我李建国，从战场上下来，没死在敌人的枪口下，差点被这帮卖假货的给玩死！”
他死死地瞪着闻人语，眼神里的恨意和鄙夷，像刀子一样。
“你们呢？新世界集团？听起来比华联还要厉害！你们跑来收购我这破摊子，不就是看中了这块地皮吗？你们是不是也想把它拆了，盖成一栋亮晶晶的破楼，然后把那些害人的玩意儿，卖给街坊邻居？！”
“我告诉你们！做梦！”
闻人语从始至终都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变化。
直到李建国吼完，她才缓缓开口。
“李老先生，您误会了。我们的计划，是重新激活佳美这个品牌，而不是……”
“闭嘴！”
李建国粗暴地打断了她，他已经完全听不进任何解释了。
在他眼里，眼前这个穿着精致，说话客气的年轻女孩，和那些把他逼上绝路的资本家，没有任何区别。
她们都是一群闻到血腥味的狼，想来啃食他最后的骨头。
他指着办公室的大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滚！”
一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苏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尴尬、屈辱、愤怒，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从业这么多年，还从没受过这种待遇。
闻人-语却依然平静。
她站起身，对着李建国，微微欠了欠身。
“打扰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苏眉也赶忙站起来，狼狈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走出办公室，穿过昏暗的超市。
李建国那一声响彻云霄的“滚”，让超市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那些员工，还有仅有的几个顾客，都用一种看骗子的眼神，目送着她们离开。
那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苏眉的背上。
直到走出超市大门，重新回到那片闷热的空气里，苏眉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她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踢在路边的石子上。
“疯子！简直就是个不可理喻的老疯子！”
“给他那么好的条件，他当我们在施舍他吗？又臭又硬！活该他破产！”
她转过头，看着闻人-语，一脸的挫败。
“怎么办？这老头根本没法沟通！我看这事儿，黄了。”
闻人语没有说话。
她站在超市门口，回头望去。
透过那扇布满污渍的玻璃门，她能看到，李建国正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空旷的超市中央。
他的背影，像一杆不肯倒下的，生了锈的老枪。
愤怒，不甘，却又透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无力。
闻人语看着那个背影，眼睛里，却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那光芒，比刚才在发布会上，还要灼热，还要明亮。
她忽然笑了。
“不。”
她转过头，看着一脸茫然的苏眉，一字一句地说道。
“恰恰相反。”
“我找对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