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彦的金龙鱼，像一颗战斧式巡航导弹，精准地，砸在了望京方圆五公里的消费市场上。
第二天一早，华联超市门口的景象，已经不能用“打仗”来形容了。
那他妈是世界末日。
成吨的大爷大妈，推着买菜车，抱着孙子，甚至还有坐着轮椅的，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超市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为了那一桶沉甸甸的，象征着家庭主妇最高荣誉的，免费食用油，人类最原始的战斗欲望被彻底点燃。
“别挤了！我的假牙！谁把我假牙挤掉了！”
“让开让开！我孙子要被挤哭了！谁家孩子谁心疼！”
“油！我的油！谁他妈抢我油我跟谁拼命！”
超市的保安们手拉手组成人墙，脸上的表情，像是面对着釜山行的丧尸。
雷啸蹲在麦香坊门口，嘴里叼着烟，手却抖得连火都点不着。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瘦小的老太太，以一个橄榄球运动员般的姿势，抱着一桶油从人堆里冲杀出来，脸上洋溢着胜利的狂喜。
“疯了，彻底疯了。”
雷啸把没点着的烟狠狠摔在地上，一脚踩灭。
“闻人董，这孙子不讲武德啊！他这不是做生意，这是拿钱砸人！这是用大炮打蚊子！”
他冲进店里，嗓门大得能把屋顶掀了。
“咱们昨天门口排队的人呢？今天就剩下这小猫三两只了！再这么下去，咱们就真成社区免费图书馆了！”
店里的气氛确实有些凝重。
昨天还门庭若市的景象，今天冷清了不少。
虽然还是有熟客陆陆续续地进来，但那种火爆的势头，被对面那桶金龙鱼，硬生生给浇灭了。
更糟的消息，来自方辰。
“闻人董，苏眉姐。”
方辰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把笔记本电脑转向众人。
“不止是送油。华联超市的烘焙区，今天上架了三款新品。”
屏幕上，是三张粗制滥造的海报。
【王大爷匠心牛角包，仅售8.8元！】
【李阿姨同款核桃包，惊爆价6.6元！】
【邻家小妹手作饼干，买一送一！】
这些面包，无论是外形还是名字，都透着一股浓浓的山寨味，拙劣地模仿着麦香坊的爆款产品。
价格，却只有麦香坊的三分之一不到。
“我操他大爷的！”
雷啸这下是真急了，一拳砸在吧台上。
“这他妈是骑到咱们脖子上拉屎啊！不光用油砸咱们，还用低价面包恶心咱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后厨的作战室里，苏眉团队的几个年轻人，脸上也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一个女孩忍不住小声说：“苏眉姐，要不……咱们也搞个活动？哪怕是买一送一呢？不然客人都被抢走了。”
“是啊，咱们不能干看着啊！品牌格调固然重要，可要是人都没了，格调给谁看啊？”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闻人语身上。
压力，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闻人语却很平静。
她给王德发老师傅递过去一杯热茶，然后才缓缓开口。
“王师傅，如果让你用最便宜的人造奶油，去做那个牛角包，你做得出来吗？”
王德发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怒气。
他吹了吹茶水，闷声道：“闻人董，你这是骂我呢。那玩意儿做出来的东西，狗都不吃。我王德发这辈子，手就没碰过那东西。”
“那不就结了。”
闻人语笑了。
她转身，走到小白板前，拿起笔。
“各位，我知道大家很急。但打仗，最忌讳的就是自乱阵脚。”
她看着团队里那些年轻而焦虑的脸庞。
“李俊彦现在在做什么？他在用‘价格’，筛选他的顾客。所有为了油、为了便宜面包过去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我们的朋友。”
“我们如果现在降价，搞促销，你猜会发生什么？”
她自问自答。
“那些冲着‘安静’、‘温暖’、‘故事’来的客人，会觉得我们变了，变得和对面一样吵闹，一样市侩。他们会失望，会离开。”
“而那些贪便宜的客人，会在我们这里占完便宜之后，毫不犹豫地去下一家更便宜的店。”
“最后的结果就是，朋友走光了，蝗虫也飞走了，我们什么都剩不下。”
闻人语的声音，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品牌一旦降价，格调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用笔，在白板上重重地写下这句话。
“这是我们的生命线，谁都不能碰。”
她放下笔，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所以，我的命令是。”
“不降价，不促销，不打折。”
“不仅如此，”她话锋一转，“从今天开始，服务升级。给每一位进店的客人，都送上一小块王师傅今天刚出炉的试吃饼干。告诉他们，这是我们对坚持品质的朋友的一点心意。”
“方辰，小程序后台，给所有昨天之前注册的会员，都推送一条消息。就说，感谢他们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选择相信我们，系统自动赠送他们一百积分。”
“我们要让朋友们知道，他们的选择，是有价值的。”
“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把服务，把体验，把我们和对面的不同，做到极致。”
“要让每一个走进我们店里的人，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们花的每一分钱，买到的不只是面包和咖啡，更是一份对面用多少桶油都换不来的，尊重和安宁。”
作战室里，鸦雀无声。
刚才还弥漫着的焦虑和恐慌，被闻人语这几句话，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昂扬的斗志。
……
傍晚，下起了雨。
不大，淅淅沥沥的，给这座城市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水汽。
华联超市门口，抢油的战争还在继续。
人们打着伞，穿着雨衣，在湿冷的空气里挤作一团，为了省下几十块钱，狼狈不堪。
雨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马路对面。
麦香坊·社区客厅里，灯光温暖。
店里的客人确实比昨天少了一些，显得有些空旷。
但留下来的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格外松弛。
靠窗的位置，昨天那位“向日葵”女孩，又带着她的妈妈来了。
妈妈的面前，放着一小块面包，和一杯温水。
她没有吃，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雨，听着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眼神里，有一种难得的平静。
角落的儿童区，那位年轻妈妈正陪着儿子搭积木，她没有看手机，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脸上挂着温柔的笑。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笔记本电脑放在一边，什么也没干，就那么陷在沙发里，闭着眼睛，听着店里舒缓的音乐，像是睡着了。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黄油和雨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很安静。
很治愈。
雷啸站在吧台后面，看着这一幕，心里那股火气，不知不觉就散了。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李俊彦是在卖油。
而闻人语，是在卖一个，能让人躲雨的屋檐。
油，家家都需要，但不是必需。
可一个能让人在风雨里喘口气、歇歇脚的屋檐，对某些人来说，是刚需。
就在这时，店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风衣，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收起雨伞，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了书架上那本旧版的《城南旧事》上。
他径直走过去，将书取下，然后走到了吧台。
“你好。”
他对闻人语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歉意的微笑。
“我不是来消费的。我只是想问一下，这本书，是昨天一位老先生放回去的吗？”
闻人语认出了他。
是昨天那篇爆款文章里，那个为化疗妈妈买面包的女孩，在评论区里反复感谢的一位医生。
闻人语微笑着回答：“是的，那位老先生每天下午都会来看一会儿。”
中年男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他轻轻抚摸着那本已经泛黄的书。
“这位老先生，是我的病人。也是我的……父亲。”
“他很固执，我劝了他很多次，让他别乱跑。可他昨天回去，却像个孩子一样，跟我炫耀他找到了一个‘比医院清净，比家里敞亮’的好地方。”
男人抬起头，看着闻人语，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感激。
“我今天，是特地替他，来跟你们说一声谢谢的。”
“也替我自己。”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递了过来。
“给我办一张会员卡吧。”
“我想，以后我下了夜班，也能有个地方，来坐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