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语离开后，星巴克里的空气似乎重新流动起来。
邻桌的女孩在小声讨论着新上映的电影，咖啡师在吧台后有条不紊地操作着机器，窗外的世界依旧车水马龙，一切都正常得可怕。
只有秦晚，像一座被遗忘在时间里的孤岛。
她面前那杯拿铁已经凉透了，奶泡塌陷成一滩丑陋的浮沫，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屈辱，愤怒，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慌。
闻人语最后那句话，像一根淬了毒的冰刺，扎进了她的脑子里，寒意顺着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上个星期三的下午，才刚从顾氏法务部部长周耀辉的私人账户里，收了五十万的‘咨询费’。”
时间，人物，金额。
每一个细节都如此精准，精准到不像是信口雌黄的污蔑，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她亲眼所见的事实。
秦晚拿起自己的手机，手指悬在老板的号码上，犹豫了数秒，又颓然放下。
问什么？
怎么问？
“老板，那个叫闻人语的疯子说你收了黑钱，是不是真的？”
她都能想象到电话那头老板的反应，先是错愕，然后是暴怒，最后会用长辈的口吻痛心疾首地教训她，说她年轻，不懂人心险恶，轻易就被对手挑拨离间。
她甚至连反驳的证据都没有。
可笑。
她秦晚，天衡律所最锋利的剑，在法庭上能把对手的逻辑防线撕得粉碎，此刻却连一句当面对质的质问都说不出口。
因为她心里，已经信了七分。
这七分，不是信那个该死的闻人语。
而是信自己老板最近一系列反常的举动。
从强行压下启航科技的委托，到今天下午那句意有所指的“水太深，你把握不住”。
原来不是水深。
是水浑。
而他，早就跳下去，洗了个快活的泥水澡。
秦晚的胸口一阵发闷，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她拿起桌上那份闻人语留下的文件。
【“启航”反围剿战术预案及对赌协议】
这标题，现在看来，不再是狂妄，而是充满了某种黑色幽默的讽刺。
她，秦晚，一个以维护法律正义为毕生信仰的精英律师，此刻却被告知，自己效忠的将军，早就在战前把城门钥匙卖给了敌人。
而敌人，那个她本能厌恶的女人，却把一份详细的作战地图，递到了她的手上。
这算什么？
年度最佳荒诞剧吗？
秦晚坐在那，枯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咖啡馆要打烊，服务生过来礼貌地提醒，她才像个被抽掉发条的木偶，迟钝地站起身。
她没有回家。
而是鬼使神差地，开着车，又绕回了律所楼下。
深夜十一点的中央商务区，白日里的喧嚣早已褪去，只剩下一栋栋沉默的摩天大楼，像蛰伏的钢铁巨兽。
她把车停在路边，抬头看着天衡律所所在的楼层。
那里的灯，已经全黑了。
秦晚在车里又坐了十分钟。
脑子里有两个小人正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
一个理智的小人告诉她，马上开车回家，洗个热水澡，睡一觉，明天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当她的金牌律师，赚她的高薪。
另一个被愤怒和屈辱点燃的小人却在咆哮。
就这么算了？
被人当傻子一样蒙在鼓里，被人用自己最珍视的职业操守当成交易的筹码，就这么算了？
凭什么！
最终，那个咆哮的小人，占据了上风。
秦晚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高跟鞋踩在寂静的地下车库里，发出“哒、哒、哒”的回响，像在为她此刻的决定，敲响命运的节拍。
她有老板办公室的备用钥匙，也有他电脑的开机密码。
这是基于信任。
而她现在，就要用这份信任，去亲手验证一个足以摧毁这份信任的谎言。
或者说，事实。
空无一人的律所，安静得让人心慌。
只有中央空调还在发出低沉的嗡鸣。
秦晚没有开灯，径直走到老板那间宽大的办公室门口，手指在触碰到门把手的一瞬间，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她闭上眼。
脑海中闪过的，不是闻人语那张可恶的脸。
而是她刚入行时，在法徽下庄严宣誓的场景。
“我志愿成为一名律师，忠于宪法，忠于祖国，忠于人民，维护当事人合法权益，维护法律正确实施，维护社会公平和正义……”
公平。
正义。
秦晚猛地睁开眼，眼神里的最后一丝犹豫，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她要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拼尽全力去维护的东西，在自己老板眼里，到底值多少钱。
五十万？
还是更多？
钥匙插入，旋转，门开了。
她反手锁上门，像一个潜入自己阵营的间谍。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微光，她走到办公桌前，按下了电脑的开机键。
熟悉的欢迎界面亮起，屏幕的光，映着她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
输入密码，一次成功。
桌面很干净，文件分门别类，一如老板给外人那严谨、专业的印象。
秦晚的心跳得很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点开了邮箱。
收件箱里，大部分都是日常的工作邮件。
她用指尖滑动着鼠标滚轮，一封一封地往下翻。
没有。
还是没有。
难道……是闻人语在诈我？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
不对。
如果是这么重要的邮件，绝不可能放在收件箱里。
她点开了“已删除邮件”，又点开了“垃圾邮件箱”。
翻了几页，依旧一无所获。
秦晚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模拟着老板的思维习惯。
他是个极其谨慎的人。
如果是他，会把这种见不得光的证据放在哪里？
加密。
或者，用一个毫不相关的标题来伪装。
秦晚的视线，重新回到了收件箱。
她不再看发件人，而是开始一封一封地，仔细阅读邮件的标题。
时间，是上个星期。
关键词，可能是“咨询”，“合作”，或者……
她的手指，猛地停住了。
视线，死死地锁定在了一封邮件上。
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私人邮箱，没有任何署名。
邮件标题是：
【关于上周钓鱼心得的一点补充】
发送时间，正是上周三的下午四点十五分。
秦晚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她的手，有些僵硬地移动着鼠标，光标在那封邮件上，悬停了足足五秒。
最终，她点了下去。
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
“周叔，附件是上次拍的几条鱼获照片，您看看成色如何。”
下面，是一个pdF格式的附件。
附件的名字叫【鱼获.pdf】。
秦晚的心，沉到了谷底。
老板姓王，而顾氏法务部的部长，叫周耀辉。
她颤抖着，点开了那个附件。
没有鱼。
附件里，只有一张扫描得无比清晰的，银行电子回单。
收款方账户，是她老板的私人海外账户。
付款方，正是周耀辉的私人账户。
转账金额那一栏，一串刺眼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的瞳孔里。
500,000.00。
五十万。
一分不差。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秦晚靠在老板那张昂贵的真皮座椅上，一动不动。
她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整个人像是沉入了冰冷的海底，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压力，让她无法呼吸。
她一直以来所坚守的，引以为傲的，关于法律，关于公平，关于正义的信念。
在这一刻，被这张小小的电子回单，击得粉碎。
碎成了一地捡不起来的，冰冷的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世界，重新归于黑暗。
她就在这片黑暗里，静静地坐着。
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了那份闻人语留下的文件，放在了桌面上。
接着，她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屏幕的光，照亮了她那张冰冷而决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