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密谈,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刘景心中荡开层层涟漪。
但他表面上,却平静得可怕。
接下来的三天,洛阳城暗流涌动。
驿馆之外,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探,记录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但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刘景闭门不出,每日只是与沮授对弈,与张飞饮酒,仿佛真的在耐心等待一个结果。
张飞的焦躁,在刘景的镇定下,也渐渐平复。
他虽然搞不懂大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信大哥。
大哥说等,那就等!
与此同时,袁府却是门庭若市。
士族官员们络绎不绝,言语间都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袁隗的无限吹捧。
“太傅以死相谏,真乃我辈楷模!”
“是啊,陛下必然已经知错,冀州牧之位,非韩文节莫属了!”
“刘景小儿,不过跳梁小丑,岂能与太傅这等国之栋梁抗衡?”
袁隗坐在主位上,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成了他最显赫的勋章。
他享受着众人的恭维,心中却始终有一丝不安。
皇帝那晚醒了。
可醒了之后,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太不正常了。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宁静。
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三日后,朝会再开。
德阳殿内,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凝重。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泾渭分明。
士族官员们簇拥着袁隗,个个昂首挺胸,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傲慢。
何进与张让,则各自率领着武将与宦官集团,面色冷峻,眼神不善地盯着对方。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龙椅之上。
汉灵帝刘宏,在宦官的搀扶下,缓缓落座。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带着病态,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浑浊。
那里面,是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
他扫过下方神态各异的群臣,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弧度。
袁隗心中那丝不安,瞬间被放大。
他正要出列,按照计划,再次“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册封韩馥。
可汉灵帝,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咳咳……”
皇帝虚弱地咳嗽了两声,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冀州之事,朕已有决断。”
汉灵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座大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顿了顿,目光直直地刺向袁隗。
“太傅为国分忧,以死相谏,朕心甚慰。”
“然,靖安侯刘景,亦有不世之功。”
“功,不可不赏。”
“过,亦不可不究。”
“朕思虑再三,决定……”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将冀州,一分为二!”
什么?!
一分为二?!
整个德阳殿,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四个字给震懵了。
包括何进和张让,他们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方案,脸上写满了错愕。
袁隗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预想过皇帝会妥协,会拉拢,甚至会发怒。
但他做梦都没想到,皇帝会来这么一手!
简直是闻所未闻!
龙椅上,汉灵帝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那病态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快意的潮红。
他不等众人反应,继续用那冰冷的声音,宣判着最终的结果。
“即日起,分冀州为左右二州!”
“以中山、常山、赵国、巨鹿、魏郡,此五郡之地,设为左冀州!”
“册封前将军、靖安侯刘景,为左冀州牧,总揽军政,假节!”
州牧!
还是总揽五郡的州牧!
更是冀州最精华的五郡!
轰!
袁隗的脑子嗡的一下,几乎要炸开。
他死死地盯着汉灵帝,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这哪里是分冀州!
这分明是把冀州的骨头和肉都剔出来,打包送给了刘景!
他想开口,想怒吼,想质问。
可汉灵帝的目光,已经转向了他。
那目光里,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
“至于剩下的渤海、河间、安平、清河四郡,设为右冀州。”
“朕念及太傅举荐之功,便允了。”
“命韩馥,为右冀州刺史!”
刺史!
不是州牧,是刺史!
两字之差,天壤之别!
州牧是封疆大吏,军政大权一把抓!
刺史呢?不过是监察之职,权力被削得连郡守都不如!
更何况,这四郡之地,除了一个渤海郡,剩下的都不是很强?
欺人太甚!
这简直是把他们士族的脸,按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压!
“陛下!”
袁隗终于忍不住了,嘶哑地喊出两个字。
“嗯?”
汉灵帝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危险。
他冷冷地看着袁隗,一字一顿地问道:“太傅,有异议?”
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袁隗的心,猛地一颤。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皇帝眼底深处,那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再转头。
看到了大将军何进,正摩挲着腰间的刀柄,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与快意。
看到了中常侍张让,那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眼神却像毒蛇一样盯着自己。
武力!
皇权!
这一刻,冰冷的现实,像一盆凉水,从袁隗的头顶浇下,让他瞬间清醒。
他明白了。
自己撞柱逼宫,彻底激怒了这条盘踞在龙椅上的毒龙。
他没有死,不是因为士族的面子有多大。
而是因为,皇帝需要一个更狠,更羞辱的方式,来报复他,来打压整个士族!
分设左右州!
这就是皇帝的报复!
用一个看似“公平”的方案,釜底抽薪,将他们所有的算计,都打得粉碎!
再闹?
再闹下去,就不是丢脸的问题了。
而是丢命!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敢说一个“不”字,何进的刀,就会立刻砍下自己的脑袋!
而皇帝,绝对会笑着下令,将整个袁家,连根拔起!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屈辱感,席卷了袁隗的全身。
他感觉自己的脊梁骨,在这一刻,被彻底打断了。
他身后的士族官员们,也个个面如死灰。
他们看着龙椅上那个眼神冰冷的皇帝,终于明白,天子的雷霆之怒,到底有多么可怕。
在绝对的皇权和赤裸裸的武力面前,他们引以为傲的清议、名望、人脉……
全都是个屁!
“臣……”
袁隗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屈辱地,跪了下去。
膝盖与冰冷坚硬的金砖,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
“臣……无……异……议……”
随着他跪下,他身后那群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士族官员们,也像是被抽走了骨头,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臣等,无异议!”
那声音,充满了不甘、怨毒与绝望。
整个德阳殿,回荡着士族集团,最耻辱的哀鸣。
刘景,从始至终,都静静地站着。
直到此刻。
他才排众而出,走到了大殿中央。
他没有看跪在地上的袁隗,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些面如死灰的士族。
他的眼中,只有龙椅上的天子。
他上前一步,对着汉灵帝,深深一揖。
“臣,刘景,领旨!”
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很快,小黄门捧着一个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托盘上,放着一枚崭新的官印,和一根代表着无上权力的节杖。
左冀州牧之印!
假节!
刘景伸出双手,稳稳地接了过来。
官印入手,冰冷而沉重。
节杖在握,仿佛握住了万千黎民的命运。
这一刻,他不再仅仅是前将军,不再是靖安侯。
他是名正言顺,得天子亲封,总揽冀州五郡军政大权,坐拥数百万之民的一方诸侯!
大殿之上,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
有何进的欣赏,有张让的满意,有士族的怨毒,有百官的敬畏。
更有龙椅之上,汉灵帝那复杂而又充满期盼的眼神。
刘景挺直了脊梁。
从这一刻起,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领旨之后,刘景转身,迈步向殿外走去。
他与刚刚起身的袁隗,擦肩而过。
袁隗的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
他死死地盯着刘景,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阴冷地说道:
“靖安侯,冀州的水……很深。”
“别一不小心,淹死了。”
那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怨毒与诅咒。
刘景脚步未停,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他只是迎着阳光,继续向前走。
一个淡淡的声音,随风飘进了袁隗的耳朵里。
“不劳太傅挂心。”
“我,会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