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旧货市场淘到那尊哪吒像的那天，天上飘着黏腻的黄梅雨。它被塞在褪色的蓝布口袋里，露出半截莲花座，漆皮剥落得像老人手背的皮肤，唯有额间的红点艳得扎眼，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瓷釉特有的冷光。摊主是个瘸腿的老头，见我伸手去碰，枯树枝似的手突然按住口袋：“这物件，认主。”我以为是招揽生意的噱头，付了五十块钱，把口袋搭在电动车后座往回赶。雨丝打在布面上，像有细碎的东西在里面轻轻撞，回头看时，却只看见莲花座的棱角陷在布纹里。
我租的老楼在城郊，是九十年代的单位房，墙皮大片大片地往下掉，露出里面发黄的报纸。三楼的老太太上周走了，听说走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手里攥着根红绳。我住四楼，搬进来三个多月，总觉得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夜里会亮，不是灯光，是那种蒙着层雾的白，像有人隔着毛玻璃在看。哪吒像被我摆在客厅的书架上，正对着门。摆上去的当晚，我起夜时看见它的影子落在墙上，不是莲花座的形状，倒像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孩，脚尖点着地，好像下一秒就要跳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书桌上多了根红绳。不是我常用的那种编织绳，是粗麻线染的，颜色深得发暗，上面沾着点干硬的泥。我以为是从窗外飘进来的，随手扔在垃圾桶里。可到了晚上，那根红绳又出现在书桌上，这次绕成了个圈，正好圈住我白天写的稿子。稿纸上的字被红绳圈住的地方，墨水洇开了，像有人用指尖蘸着水抹过。我突然想起三楼老太太手里的红绳，头皮一阵发麻，抓起红绳就往楼下跑，扔进了街对面的垃圾桶。
那天夜里，我被冻醒了。明明开着空调，房间里却像浸在冰水里，窗户上结了层薄霜，霜花的形状很怪，是三个尖的，像哪吒的火尖枪。我翻个身，看见床边站着个影子，不高，到我腰那么高，穿着红肚兜，扎着冲天辫，背对着我。我想喊，嗓子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撞在肋骨上。那影子慢慢转过来，脸是模糊的，只有额间的红点亮得刺眼，和书架上的哪吒像一模一样。它抬起手，手里拿着根红绳，慢慢往我手腕上缠。红绳触到皮肤的瞬间，我像被烙铁烫了一下，猛地坐起来，房间里很安静，空调还在嗡嗡地转，窗户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月光照在地板上，白得像霜。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越来越多。我放在冰箱里的饺子，第二天早上变成了生的，皮上沾着点红，像血。洗衣机里的衣服总是拧成一团，领口处有细小的抓痕，像是被小孩攥过。最吓人的是，我在镜子里看见过一次那个影子，就在我身后，扎着冲天辫，手里拿着根红绳，正往我头发上系。我猛地回头，什么都没有，只有哪吒像摆在书架上，额间的红点好像更亮了。
我开始失眠，白天昏昏沉沉的，总觉得有人跟着我。走在楼梯上，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很小，像小孩的赤脚踩在水泥地上，啪嗒，啪嗒。我回头看，楼梯上空空的，只有墙角的蜘蛛网在晃。有一次，我在楼梯口遇见三楼的张大爷，他看见我手腕上的红绳，突然脸色发白，抓住我的手说：“姑娘，你这绳哪来的？”我这才发现，那根红绳不知什么时候缠在了我手腕上，解都解不开，线已经嵌进皮肤里，勒出了道红印。张大爷叹了口气，说三楼老太太走之前，总说看见个扎冲天辫的小孩，拿着红绳要绑她的手，她就自己编了根红绳戴在手上，说能镇住。“那小孩，”张大爷压低声音，“就是哪吒，老太太年轻的时候，砸过庙里的哪吒像。”
我这才想起摊主说的“认主”，原来不是认我，是认这房子里的东西。我跑回家，想把哪吒像扔了，可它像长在了书架上，怎么掰都掰不动。莲花座的缝隙里，渗出点暗红色的东西，不是漆，是黏的，像干了的血。我找来锤子，狠狠砸在哪吒像的头上，瓷片碎了一地，里面露出根红绳，和我手腕上的一模一样，红绳中间裹着块小骨头，很小，像是小孩的指骨。
那天晚上，我听见客厅里有声音，像是有人在哭，很小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拿着手电筒走出去，看见哪吒像的碎片拼在了一起，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额间的红点变成了黑的，像个洞。地上有很多红绳，绕来绕去，织成了一张网，网中间坐着那个影子，扎着冲天辫，手里拿着块小骨头，正在啃。它看见我，抬起头，脸还是模糊的，只有嘴巴在动，啃骨头的声音很响，咔嚓，咔嚓。
我转身就跑，想开门，门把手却被红绳缠住了，越缠越紧，勒得我手疼。身后的影子追了上来，抓住了我的脚踝，冰凉的，像块冰。我摔倒在地，看见红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缠我的腿，缠我的腰，缠我的脖子。我挣扎着，看见书架上的哪吒像笑了，嘴角咧开，露出尖尖的牙，额间的黑洞里，流出了红色的液体，滴在地上，变成了红绳。
就在红绳要缠上我眼睛的时候，我想起张大爷说的话，老太太戴红绳镇住了它。我摸出枕头下的剪刀，狠狠剪断了手腕上的红绳。红绳断的瞬间，所有的红绳都像被抽走了力气，软塌塌地落在地上，变成了灰。那个影子尖叫起来，声音很尖，像小孩哭，然后慢慢变淡，消失了。哪吒像倒在地上，碎成了粉末，风一吹，就散了。
第二天早上，我收拾东西搬离了老楼。搬家公司的师傅说，这房子里一股霉味，还有点腥，像血。我没敢说什么，只是把那根断了的红绳带走了，放在钱包里。后来我再也没去过那个老楼，只是偶尔会梦见一个扎冲天辫的小孩，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根红绳，问我：“你看见我的骨头了吗？”
再后来，我听说那栋老楼拆了，拆的时候，工人在三楼的墙里挖出了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尊哪吒像的碎片，还有一根红绳，红绳中间裹着块小骨头。盒子上写着一行字：“哪吒，认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