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怎么也没想到，霍昭会主动来茶楼找他。
雅间内茶香袅袅，上好的龙井氤氲出温润的水汽。
霍昭就坐在他对面，隔着一张花梨木小桌，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自顾自斟了一杯茶，动作优雅从容。
“只是想见见你，来和你说说话。”霍昭将一杯沏好的茶推到林楠面前，声音温润，但那语气里却带着一种……慈和？
仿佛长辈看着自家小辈。
林楠心头一跳，没有去碰那杯茶。
这态度是不是不对？
他原本以为霍家当年的滔天巨案与自己毫无干系。
无非是功高震主引来猜忌，鸟尽弓藏的故事在史书上写得还少么？
霍家残存的血脉要向皇室复仇，天经地义；自己这个勉强跟皇家沾点边的小角色，不过是运气不好被牵连了。
可霍昭此刻的姿态……
能让他用这种态度对待的，只可能是因为林怀璋——他那个据说早已在江南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的父亲。
难道林怀璋根本没死？他其实是……霍家幸存下来的核心人物？
林楠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桌面上敲击了两下，思绪电转。
葬身火海，尸骨无存——这八个字，若换个角度想，简直是“金蝉脱壳”最完美的注脚。
“姜奇就是林怀璋。”一个惊人的念头骤然清晰。
是了，当初林怀璋奉旨调查江南盐税案，还有谁比他更清楚江南官场那些盘根错节的底细？
假死之后，摇身一变，成为被他亲手“灭了满门”的姜家幸存者，这步棋走得何等精妙，又何其胆大妄为！
姜家残存的人手和财富，想必都已悄无声息地落入了他的掌控。
这操作……真不怕姜家的列祖列宗气得从坟里蹦出来。
林楠的指尖在桌面上划过一道无形的线。
所以，林怀璋早就计划好了假死？
当初自己还以为他是深陷江南那个烂泥潭，自知十死无生才不得已安排后事。
可看他如今不仅能从容布置死遁，还能完美顶替姜家子弟的身份活跃在暗处，就知江南那些魑魅魍魉对林怀璋根本构不成致命威胁。
那他为何非要“死”这一回？
凭他当时的身份地位，能逼得他不得不抛家舍业、假死脱身的，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当年的太子，如今的陛下。
林怀璋……他究竟背着所有人做了什么，才走到了非“死”不可这一步？
线索太少，扑朔迷离。
但若将林怀璋放回“霍家遗孤”这个身份里，那他做的一切，目标都变得清晰无比——要么为霍家洗刷冤屈，要么，就是更直接的复仇。
显然，林怀璋选择的是后者。
他根本不在乎霍家是否清白，他只想把所有仇人，一个不剩地送进地狱。
回想皇室上一代那场惨烈到极致的夺嫡之争，最后几乎血流成河，如今看来，林怀璋那只无形的手，恐怕早在其中翻云覆雨。
那么，除了高高在上的皇室，还有谁配得上霍家的刻骨仇恨？
答案几乎刻在了那段历史里。
当年霍君浩不幸被俘后，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的是霍老将军的莫逆之交，张景瑞老将军。
而最后确认霍君浩投敌，并带回那句导致霍家满门抄斩的诛心之语的，正是张景瑞的亲生儿子，张策。
若霍家真有天大的冤屈，这张家，绝对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就是栽赃陷害的关键一环！
林楠眸光一闪，忽然想起一桩几乎被遗忘的旧事。
那个一直被皇上莫名其妙针对、又被霍家势力反复暗中利用的三皇子，他的母族，不正是已经败落的张家吗？
原来症结在这里！
只因三皇子的生母张妃死去二十多年，张家也早已门庭冷落，这才让人逐渐淡忘了这层关联。
林楠若不是因为知晓某些未来轨迹，特意将三皇子里里外外查了个透彻，恐怕也不会将这蛛丝马迹联系到一起。
若是将“皇上莫名厌恶三皇子”与“霍家冤案”这两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大胆地放在一起审视……
三皇子自幼被皇上百般打压猜忌，生母张妃盛年早逝，外家张家急速败落——这一切的背后，会不会是因为皇上怀疑林怀璋与张妃有染，甚至认定三皇子根本非自己亲生？
虽然目前只是推测，但时间线上的种种巧合，让人不得不心生疑窦。
除了帝王被戴了绿帽子这等奇耻大辱，还有什么能让一个皇帝对自己的儿子如此刻薄，却又碍于体面，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无法宣之于口？
所以，林怀璋才不得不假死脱身，避开这桩皇室丑闻可能带来的灭顶之灾？
又或者，林怀璋根本是故意选在这个时机“死掉”，将三皇子的身世彻底变成一个永远无法对证、却又让皇帝如鲠在喉、寝食难安的谜团？
霍昭就见自己这位小侄子，初见他时只微微诧异了一瞬，随即便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雅间里静得能听见茶水将沸未沸的细响。
林楠垂着眼，指尖在杯沿无意识地摩挲，既不追问他的身份，也不探究他的来意。
这反应倒是出乎霍昭的意料。他原以为，这少年至少要问一句“你究竟是谁”。
可林楠没有。
他就这么沉默着，忽然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清亮的眸子抬起，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反而带着几分不容错辨的八卦与好奇，一字一句地问：
“三皇子……是皇帝亲生的吗？”
“咔嚓——”
霍昭指间的白玉茶杯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一道裂纹悄然浮现。
那温润如玉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他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所有准备好的说辞、所有演练过的应对，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乌有。
“啊？”
他发出的这一声短促的音节，干涩得不像自己的声音，在这间静谧得落针可闻的茶室雅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而突兀。
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林楠跳过所有前因后果，直接一刀捅向了这个皇室最见不得光的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