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名年轻护士离开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最后彻底消失。
病房的门被轻轻带上,“咔哒”一声,清脆得像墓穴的门闩落下。
赵凤年依旧僵立在窗边,一动不动,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
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照得花园里散步的病人和家属身影清晰,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可这一切,都无法驱散他身上那股从骨髓里渗透出来的、彻骨的寒意。
医生……姓刘……
没抢救过来……
人已经送去太平间了……
那护士平淡无奇的话语,像一段被反复播放的魔咒,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锥,狠狠扎进他最深沉的恐惧里。
刘医生,是他最隐秘、也是最后的一张牌。
这张牌,不是用来反击的,而是用来“认输”的。在他设想的剧本里,当一切手段都用尽,当所有希望都破灭时,刘医生会推着药车进来,用一支装满了高浓度氯化钾的针剂,为他上演一出完美的、因“抢救无效”而“心脏骤停”的终局大戏。
他将带着所有秘密,以一个“积劳成疾”的悲情英雄形象,被盖上白布,体面地退出这个舞台。他的家人,会拿着他早已转移出去的巨额财富,在异国他乡,继续过着人上人的生活。
他甚至连自己的悼词都想好了。
可现在,这张牌,没了。
在他还没来得及打出之前,就被人从牌桌上,干净利落地抽走了。
对手甚至懒得去审问刘医生,直接让他“物理消失”。这种不留活口的狠辣,这种洞悉一切的从容,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
那不是愤怒,不是惊慌,而是一种被更高级别的猎食者,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纯粹的绝望。
他缓缓地、一节一节地转过身,重新看向那张雪白的病床。
这张床,不再是他的避风港,而是为他量身定做的、等待开席的餐盘。
他,就是那道主菜。
钱振华、林渊,还有那些躲在幕后的、看不见的手,正拿着刀叉,微笑着,等待着,要将他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当着所有人的面,优雅地割下来,细细品尝。
一种极致的屈辱感,混合着濒死的恐惧,像岩浆一样,在他的胸腔里翻滚、冲撞。
他猛地冲到床边,抓起那个玻璃水杯,狠狠地砸向地面!
“砰——”
玻璃四分五裂,水渍和碎片溅了一地。
他期待着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期待着那些看守他的“警卫”冲进来。
然而,没有。
走廊里,依旧死一般的寂静。
他就像一个在隔音室里无能狂怒的疯子,他的所有情绪,都被这四面墙壁冷漠地吸收,连一丝回响都没有。
赵凤年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他慢慢地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床沿,周围是闪着寒光的玻璃碎片。
他败了。
败得如此彻底,如此干净,连最后一丝挣扎的体面,都被人剥夺得干干净净。
他的人生,像一部快进的电影,在他脑海里飞速闪过。从一个籍籍无名的乡下小子,靠着一股狠劲和不择手段的钻营,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他踩下过多少人,陷害过多少同僚,又染指过多少不义之财,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江城这座棋盘上,最顶尖的棋手。
直到林渊出现。
那个年轻人,就像一个不讲道理的玩家,直接掀翻了整个棋盘。他不用棋子,他用规则。他用最正大光明的阳谋,将他布下的所有阴谋诡计,一一碾碎。
现在,他输光了所有。
不,还没有。
一个念头,像黑暗深渊里最后一缕幽幽的鬼火,在他几近熄灭的意识里,猛地亮了起来。
他还有一个筹码。
一个他从未想过要动用,甚至希望永远都不要动用的、能将整个赌场都炸上天的筹码。
赵凤年的眼神,从涣散,到聚焦,最后变成了一种疯狂的、燃烧着玉石俱焚之火的炽热。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墙壁,望向了遥远的、大洋彼岸的某个方向。
那是他最后的“保险柜”。
多年前,当他第一次染指一笔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黑金时,一种猎人般的直觉就让他开始为自己准备后事。他利用职权,花费了巨大的代价,秘密收集了江城市近十年来,所有重大工程项目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资金往来、利益输送、以及高层领导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从前任市委书记,到现任的钱振华;从政府的各个部门,到国企的掌门人……
那是一份足以让整个江城官场,甚至波及到省里某些大人物的“核武器”。
他将所有资料进行加密,上传到了一个位于暗网的、服务器在某个战乱小国的匿名服务器上。并且,他设定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死手系统”。
这个系统,需要三个独立的信号,在七十二小时内,被同时触发,才会将所有资料,自动发送给十几个他早就选好的、以“爆料”和“攻击性”着称的境外媒体的邮箱。
第一个信号,是他本人名下一个海外银行账户,连续四十八小时没有任何交易活动。他“心脏病发”后,这个信号已经被触发。
第二个信号,是江城本地的一家小报纸,在第三版的某个角落,刊登一则特定的、看似乱码的寻物启事。这是他安排好的,一旦他出事,他最信任的那个律师就会去办。但现在看来,那个律师恐怕也早已自身难保。
第三个信号,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需要他本人,用一部特制的卫星电话,拨出一个特定的号码,播放一段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现在,前两个信号,都已断绝。
他就像一个手握核按钮的疯子,却发现发射井的盖子被人焊死了。
赵凤年坐在冰冷的地上,脑子在飞速运转。
电话没了,网络断了,他被彻底隔离。他该如何,从这个密不透风的铁笼里,把那个最终的指令,传递出去?
他不能说,房间里有窃听器。
他不能写,任何纸笔都会被检查。
他需要一个信号。一个不需要语言,不需要文字,却能被外界清晰捕捉、并准确解读的信号。
一个……公开的表演。
赵凤年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房间里那台壁挂式的大屏幕电视上。
电视正静音播放着省台的新闻,画面里,省领导正在某个会议上发表讲话,场面庄重而肃穆。
他的嘴角,慢慢地,向上牵起一个诡异的、扭曲的弧度。
他想到了。
他想到了一个能绕开所有监控,能让整个江城,甚至整个省,都成为他“信使”的办法。
这是一个疯狂的、自取其辱的、却又唯一可行的计划。
他要用自己最后的尊严,做一场盛大的献祭。
而这场献祭,将点燃一颗足以把所有人都拖下地狱的炸弹。
钱振华,林渊……你们不是想让我活着,看着我苦心经营的一切灰飞烟灭吗?
好啊。
那我就让你们,让全天下的人,都来欣赏我这最后一支舞。
赵凤年扶着墙,缓缓地站了起来。他走到破碎的玻璃渣前,弯下腰,捡起了一块最大的、最锋利的碎片。
他将那块碎片,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掌心,鲜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像盛开的、妖异的红梅。
他感觉不到疼痛。
一种病态的、复仇的快感,正席卷他的全身。
他走到病房门口,抬起手,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最刺眼的紧急呼叫按钮。
他要叫观众入场了。
他的谢幕演出,即将开始。